止於唇齒，掩於歲月

　　夏日的風帶着些許的刺熱吹着他的臉，一對略顯凹陷的眸子靜靜地望着遠處的田地。被歲月的刀子刻下的皺紋裸露着滄桑，慈祥的笑容里透着的，是那份被痛苦灼傷又洗凈了的安然。就是這樣一位老人，默默地在他生活了半輩的土地旁守候，守候那個離走多年的孩子……

　　村子里的路人輕輕一笑，哀嘆着從他身旁走過。誰都似乎知道這個老頭的家境多舛，可誰也不明白這個老頭渴望的眸子里期待着什麼。他們只知道這眼前是一片黃土地，可遠方還有什麼值得老人苦苦守候？

　　那是一段從文革走來的往事。老人在農業合作社的大背景下憑藉自己的能力在村子里風光一時。年輕的幹練和智慧使他得到了下鄉知青領導的賞識，在那篇種滿果樹的土地上，他成了眾人仰慕的一把手，買上了村裡的第一台電視機，成為了鎮上為數不多的萬元戶。淳樸的作風、和藹的姿態讓他得到鄉親的愛戴。年輕有為的他把握住了金錢和權利的尺度。改革開放的到來給了有才能的人機會，然而，他拒絕了知青回城工作的邀請，原因純粹的要命——我還要在這照顧我的家人。

　　他有兩個女兒和三個兒子。大兒子聰慧過人考上了師專，工作有了着落；二兒子年少得志，在村裡有了名堂；三兒子還小，在讀小學。兩個女兒依照當時農村的傳統早早輟學，幫着料理家務。

　　直到那年的夏天，依舊是炎熱的風吹着每個人煩悶的心。然而老人的心並不平靜。他的二兒子正躺在縣醫院的救護病房裡，檢驗結果已經出來，白血病。全家人沉寂在悶熱的苦痛里。醫生說要好多錢，可只能延遲很短時間的生命。他第一次知道了生命的脆弱，旦夕禍福。

　　天氣格外悶熱，烏雲沒好氣地將陽光遮得嚴嚴實實，一聲驚雷讓全家人募得心顫一下。老人疼愛的二兒子走了……

　　年少的弟弟妹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是眼淚跟大雨一起留個沒完。老太婆望着下雨的老天苦尋着那三個字：“為什麼……”全家人的聲嘶力竭和撕心裂肺畢竟阻擋不了歲月。出殯那天老太婆哭的讓人心酸，一天，兩天……老頭漸漸發現，這無情的歲月帶走的不僅是可憐的兒子，還有老太婆明亮的雙眼。他挺起戰勝過無數困難的脊背，告訴老太婆和孩子們，節哀，走下去。

　　時光像個做了虧心事的盜賊，溜得好快。大兒子要結婚了，娶的是鄰村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然而，上蒼總是做些不盡人意的事來作為消遣。

　　幾年裡孩子們都漸漸成家，老人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崎嶇的溝壑，本以為心事完成，可以安享晚年。可大兒媳並不是上天派來撫平溝壑的使者。分家后的幾年裡，田地、錢財、物具，每一件小事的計較都讓老人兩口寒心。幸而兩個女兒都嫁的不遠，可以幫着老人扶持生活。

　　人老心未老。老頭依然保持着年輕時的性格，一個樂觀的共產主義者的豁達心胸。他憑藉著自己的辛勤和汗水，在分家剩下的幾塊地里勞作。六十多歲的人依然經濟自足，養着已經三十多歲有些自閉而未婚的小兒子，還幫着扶持大女兒的家庭。

　　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這一天太陽異常的慷慨，刺眼的光熱讓人難以忍受。老人依舊頂着炎熱去地里給那幾棵他心愛的櫻桃樹澆水，並吩咐三兒子一會到田裡幫忙。

　　已近中午了，老三磨蹭着一遍遍在水盆洗手。老太婆看在眼裡，說都快中午了你怎麼還不去幫你爹澆地。可三兒子依舊跟平常一樣不說話，一遍一遍地進進出出，換水洗手。老兩口沒文化，一直把三兒子的自閉認為是丟魂了，因此老太婆也不以為然，一次次催着他下地幹活。最終，三兒子走了。

　　老人澆地回來了，抱怨着三兒子怎麼沒去幫忙。老太婆說三兒子去了呀。老兩口對望了半會兒，琢磨着三兒子又順着去鎮上的路溜達去了。就這樣，老兩口吃過了午飯。

　　老太婆開始着急了，三兒子怎麼一下午了還沒回來。於是就催着老人去找找。可老人覺得三兒子從小順着去鎮上的路自己溜達熟了，沒什麼大事，所以也不願去。

　　天快黑了。三兒子依舊沒回來。這是老兩口都擔心了，三兒子平常又不跟人說話，要是在鎮上迷了路可怎麼辦。老人跑去叫來了左鄰右舍，大家分頭去村邊和鎮上去找。

　　一天，兩天，三天……

　　老太婆因為年輕時二兒子的死而哭的乾涸了的眼又開始泉涌了。不同的是現在的幾個兒女都已經成家立業，懂得什麼是難以割捨的骨肉情了。全家人跑遍了整個縣城的各個鄉鎮，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杳無音信。

　　全家人每到晚上停下找尋的腳步，一片壓抑的沉寂，毫不亞於當年二兒子去世時那場大雨帶來的沉悶和糾結。老太婆在兒女面前還勉強說都找過了，聽天由命，沒什麼遺憾了。可私下裡就不停地掉淚。還抱怨着老人不及時去找找三兒子。老人的心裡難過夾雜着悔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全家人像一起走進了陰霾不見天日的熱帶雨林。這時快七十歲的老人，那個一生忠誠的信仰共產主義無神論的老人開始迷信着信神了。他拖着年邁的身軀到處找人算命，晚上求神拜佛，給各路神靈燒香，祈求保佑他的三兒子能夠平平安安地回來。聽說很遠的一個鎮上有一位算命先生很厲害，於是在一個清晨，老人早早起床瞞着家人出發了。

　　午時已過，太陽放出它那刺眼毒辣的光芒向人們輕蔑的炫耀着。老人的汗水濕了脊背，徒步走了一個來回終於回到家。笑容滿面地拿着一堆寫滿符號的紙條給家人看。並說，算命先生說了，老三在外面被好心人收養，生活過得很好。三年之後就能被送回來了。還說了一大堆這個算命先生多麼厲害，遠近聞名的話。雖然大家都不信這個，可這也是無奈之下的唯一希望所在了。老太婆在悲痛的情況下聽到這些也得到了些許的安慰。

　　日子一天天過去。

　　大家見見從陰霾中走出，生活還要繼續。

　　而老人似乎走出的特別快，還花錢買了輛老人專用的小型電動三輪。自此之後，老人特別愛趕大集。鄰村臨鎮的大集老人都去趕，而且每次都不買東西，人明明很累心裡卻還樂滋滋的。兒女們都以為這是老人想開了，想用這種方式忘掉一些事。

　　年華易老。

　　大兒媳因為天生的心臟病就醫無效去世。是一種雪上加霜，在別人眼裡或許又是老人的一種解脫。大兒子可以不再那麼窩囊的聽從媳婦指示了，或許可以孝敬一下年邁的二老了。三兒子的走丟也已經過去多年，老人也不再那麼悲痛難忍了。

　　可上天總是這樣，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

　　大兒子的孩子，也就是老人的孫子結婚了，又是一個只認錢不認人的主兒。孫子很好的繼承了大兒子的無囊，卻變異出一份勢力和金錢氣。

　　只是這一切對於老人來說，都已不算什麼了。

　　老人依舊喜歡趕大集，依舊信命，依舊會在第一個三年到來之時，很自然的聽從算命先生的第二個三年，第三個三年……

　　其實並沒有別的，老人或許只是想三兒子回來。活着平安。

　　多年以後，當周圍只剩下老人一個人。

　　老人還是那麼樂觀，好像沒有什麼事能夠再讓他難過或者悲傷。只是老人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了，只是習慣了坐在自己的田地旁，靜靜地往遠處眺望。只有在無意間，他才會跟他從小疼愛的大女兒的孩子嘮叨起一個故事，一個老人為了挺起家庭的脊樑而撒的謊，為了安慰老太婆而像模像樣的撒謊信神信鬼，為了到處找尋走失的兒子而四處趕大集詢問，為了掩蓋內心愧疚而強顏歡笑故作的堅強，為了兒女的幸福而不言不語甘心流汗勞作，為了……

　　只是這一切，都被時光掩蓋，永久的封存在了一個人的記憶。就在一個坐在田邊眺望遠方，期盼孩子歸來的老人的記憶里。

　　從此，止於唇齒，掩於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