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外婆

　　外婆老了，真的老了。彷彿一夜之間，便跨過了八十幾個春秋。背駝了、腰彎成了弓形、體重很輕，佝僂如一孩童樣。就連最小的曾孫都能攔腰把她抱起。最近兩年內她不能洗衣，也不能燒飯了。只喜歡靜靜地搬一把藤椅在有陽光的院子一角一坐就是半天。聽我們閑聊時，她有一搭沒一搭接我們一句半句的，接下來就漫無邊際的望着遠處出神，安詳靜謐。見她這樣，我們誰也不忍去打擾她，想什麼那麼出神那？是想起幼年因為口糧不夠而早夭的小姨，還是在60歲上因心臟病先她而去的大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外婆都偷偷的藏在心裡，極少向人提及。她要穩定自己的情緒，一大家人全指望她那。

　　外公沒讓她享一天福，生前是富農成分。死後，留下一個快三十歲沒結婚的小舅。因為富農成分終身大事讓外婆操碎了心。好不容易現在都兒孫滿堂了，作為曾祖母的外婆也該享享清福了。卻發現她變得特別黏人，外婆一生共養育了四子三女，兒孫後代加起來幾十大口人。她卻只黏母親、小舅和她從小養大地我大舅家的長女。像是欽點的貼身侍衛。雖然小舅被她罵了一輩子做事粗手粗腳馬虎大意，卻在照顧年老外婆時格外細心，洗澡、剪指甲、喂飯，事無巨細無微不至。

　　母親每一年暑假也都會把外婆接來小住兩月，精心照顧自不必說。外婆年歲大了行動不便，也不知是誰提出的，四個兒子輪流撫養，又彷彿誰也沒提出。只因在農村每一家每一戶都是這樣，所謂的養兒防老都有義務不是？這個理由充分又冠冕堂皇，誰也沒說什麼，只是商議着是幾個月一輪或者一年一輪。最初只有外婆是明顯的不開心，甚至於不理解。這是幹什麼那？分到這家分那家的，是不是都不想要我啊。畢竟和小舅一家生活了幾十年她把那兒才當成自己的家。漸漸的適應以後再沒說過此類話，畢竟都是自己兒孫後代，對她也都挺不錯，只是個人生活習慣不同，照顧的細心程度也不同而已。

　　外婆的三寸金蓮是名副其實的，開始只是覺得她的腳很小，形狀很奇怪，大拇指挑前，其他四個指頭被壓彎在腳板下面依次排開，看着挺恐怖。當我們從小學課本上了解到“三寸金蓮”這四個字，就想到外婆的小腳。放學后便急急地尋出捲尺，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量過，真的不到四寸。

　　聽外婆說，那時裹足很風靡，女孩早在四五歲時就開始纏足，年齡小，腳就小，骨節短好控制。在晚上臨睡時把拇指除外的四個指頭用軟布條緊緊纏繞，硬生生地把它壓到腳掌下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怕它不畸形，不怕它不服軟，到成年以後就有了想要的樣子。且美其名曰：“三寸金蓮”文人墨客吟詩讚美，鄉野村夫嘖嘖稱奇。

　　在那個大環境下，一人說，十人說，一千個一萬個。慢慢地大家都在說小腳美，小腳就真的很美了。那時的父母為了美，為了女孩子所謂將來的幸福，楞是裹斷腳趾也在所不惜。倒不會讓你覺得是盲目跟從，因為幾乎無一倖免，那是女孩子的必走之路。像成年以後嫁人一樣自然，不會有任何人覺得不妥。可， 縱使它有千般必須萬般應該，女孩子都是不願意的。半夜有女孩的人家常常有哭泣聲，抗議聲。裹到痛、痛到哭，哭到精疲力盡。鬧過了、累極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父母含淚堅持只當沒看見。

　　我們聽了外婆的描述，還是沒能明白那小腳好在哪裡，百思不得其解.。向來這女子美不美的，不應該只看臉蛋才對嗎？居然荒唐到腳小即人美。這是什麼奇怪的審美觀？

　　說是看一位新嫁娘美不美就首先看腳，如果有一雙小腳就已經抵過了那蓋頭下不曾見過的容貌美。倒是挺貼合現在社會的審美觀，瘦即是美，或者是瘦給美加分？什麼道理？想着那個年代還好只是說小腳美，如果說女人沒有耳朵更美會不會把耳朵也給削去？現在人類真的進步好多。有錢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臉上、身上動刀，只為變美，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一雙小腳走起路來看嘛倒是好看了，裊裊娜娜的有大家小姐風範。不足之處太多，不能久站、不能長途跋涉、不衛生、不美觀、不能勞動，太累時有時還容易發炎。在外婆年輕時，她的每一雙鞋子都是自己做的。絞樣、糊袼褙【用碎步或舊布加襯紙裱成的厚片，多用來製作布鞋】、納鞋底，什麼地方該收一針、什麼地方該放寬，只有穿鞋的外婆自己才最清楚。母親曾經給她做了一雙，一樣的布料，一樣的鞋號，甚至連製作流程都如出一轍。可外婆試了一次就再也沒有上腳，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委屈了那三寸金蓮。以至於最近幾年，老到拿不動針，也穿不了線，她還是不願意穿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做的鞋子。而市面上最小號三十五碼，她穿也嫌大。母親只好買回家再重新加工，以便她能穿的舒服。

　　一雙小腳 ，要是真的是生在官小姐闊太太身上倒也罷了，出門有車接進門有轎抬。只是苦了這嫁為農人婦的女子，踮着一雙小腳圍着那灶火鍋台轉。在農村，人口多家事繁雜，不覺間小腳就成了累贅，每每提及，外婆常常嘲笑自己，生了一幅官小姐的身體，卻只有一個丫環兒的命運。

　　外婆的裹足正可謂生不逢時，她四歲開始纏足，到二八成年後，20世紀民國初期，政府明令禁止女子纏足，強制放足，不再戕害女孩子。雖然發了正式的通告文書，但仍然有一些偏遠地區，小腳為美的觀念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從腦海里抹去。繼續偷偷地給女孩子纏足，外婆就屬於最後一批受害者，比她小個十來歲的女孩，纏足的概率為零。在那個掙工分、土裡刨食的年代，在外公撒手人寰后外婆蹣跚着一雙小腳硬是給兒孫後代撐起了一方大大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