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娘家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得得9
母親的老家,在那條寬闊洶湧的灌河的南岸。地處蘇北,原屬濱海縣,一九六六年,劃歸新建的響水縣。那裡水土不美,地產吝嗇,但她家所在的伏西村,卻是一個富庶之鄉。村南兩、三里,有一個集鎮,響水縣小尖鎮,那是一個通衢大鎮,南北、東西兩條大道,交匯其中,北達縣城,南抵鹽(城)阜(寧),西至徐(州)宿(遷),東止陳家港;商賈雲集,物流暢達:帶富了一方經濟。
母親共有兄妹四人,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早年,家中有十幾畝薄田。我的外祖父,年輕時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商人,以販賣牛皮為業,起早貪黑,到四鄉收購牛皮,然後到南邊三十餘里,當時的縣城東坎鎮販賣;牛皮上有些未割盡的牛肉,就剮下來家裡人煮食。
一九三五年,死亡之神突然降臨,一年之中,母親的祖父、祖母和母親,相繼病故。她的母親,生的是肺病,每天發熱,咳嗽不止,痰中帶血,那在舊社會,就是一種絕症。外祖父變賣田產,埋葬了雙親,還未從悲困中解脫,就又用他買賣牛皮的獨輪車,推着我的外祖母,到縣城去看病。每天,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滿懷希望地出門;黃昏,在夕陽殘照中,心情沉重地歸來。日復一日,希望失望,纏綿數月,終於不治,在年末辭舊迎新的鞭炮聲中辭世,僅三十一歲。家道從此衰落。那年,母親才四歲,她的妹妹一歲,還抱在懷裡。為了不讓年幼的孩子受苦,也因為家貧,外祖父沒有再娶,只是拚命做生意。每天早晨出門時,天還沒亮,孩子們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在出門的時候,不許問這樣的話。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母親就抱着妹妹,蹲在村口,望着大路,等外祖父回來。外祖父到那時就該回家了,買回糧食,家裡就點上燈火,升起炊煙,燃起生活的希望。有時,大路上總不見外祖父的影子,直到太陽在西邊完全消失,天黑了下來,母親知道,父親今天不回來了。幾個孩子就鎖上門,抱着被子,到北邊黃庄大姑奶家去睡覺。在外祖父辛勤操持下,到抗戰爆發前,家產又漸漸殷實起來。
我小時候,外祖父就住在我家。他是一個倔強、剛烈的老人,不怕鬼,常講鬼故事給我們聽。他說他年輕時,做生意走夜路,經常碰到鬼,都被他制服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家住在西城牆邊上的地區財貿幹校里,那裡解放前是墳地,夏夜,磷火四處飄蕩,忽明忽暗,人們說那是鬼火。外祖父說他在那裡見過幾次鬼:一次,看見街燈掉在地上,還亮着,說那就是鬼在作怪;還有一次,說他半夜上廁所,看見一個鬼,頭上頂着一盞亮着的燈在行走。外祖父有嚴重的胃病,時常打嗝,服蘇打粉,痛得厲害,就服胃舒平。母親說,她小時候,每年冬天下雪的時候,都用罈子裝幾壇雪,封起來,到第二年夏天喝。外祖父從外面做生意回來,又累又渴,就喝那種水,落下了胃病。一九六九年,外祖父回老家后,病情沉重起來,後來竟飲食不進,已是食道a晚期。垂亡之際,母親回家,他拉着母親的手,叫帶他到附醫(地區醫院)去看,打青霉素。還說,病好以後,還到你家去。母親煮桂圓湯喂他,已無法下咽。當年九月去世,終年七十一歲。臨終時對母親說:“我比你媽整整多活四十年。”一九九0年十月,我到響水縣老舍鄉蹲點,那兒離母親的老家二十里路,我去了那裡,看看母親幼年生活的地方,也去看望了外祖父的墳。在我父母的雙親中,我只見過這位老人,我父親的雙親,早於解放前去世,如今,這位老人也長眠地下四十餘年了。
我的大舅,性格與他父親完全不同,心氣平和,沉默寡言,但年輕時卻不走正道,沉湎賭博。外祖父對他的責罰非常嚴酷,捆起來,吊起來,都無濟於事。常常躲在屋后葦塘里,或者柴草垛里,不敢回家,叫我母親偷東西給他吃。外祖母病危之際,我母親踢他打他,說:“就是你不學好,把媽媽氣死了。”家貧出孝子,外祖母去世以後,生活艱難,他不賭了。后娶妻生下四個女兒,兩個兒子。解放后也曾做過一段時期生產隊長。舅母於一九七六年去世,生的是敗血症,她的兒子來找我買紅霉素,說縣城的醫生說,只要用了紅霉素,病就能好;但終於病亡。大舅茹苦含辛,將四個女兒嫁了出去,給兩個兒子娶了親,晚年,卻是四鄉聞名的福人,兒子兒媳都很孝順,贍養老人。孫輩也有出息,孫女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後進了人民銀行,孫子中專畢業,自己經營一家工廠;他們都成了家,有了第四代。大舅今年已八十九歲,耳不聾,眼不花,每天下午打麻將。
我的大姨,也就是我母親的姐姐,是個命很苦的農村婦女。解放初期,大姨父是村貧農團主席,一九五0年病故,大姨年輕守寡,帶着兩個兒子。兒子長大娶親后,大姨就成了累贅,老大推給老二,老二推給老大;我母親經常回鄉調處此事,鄉鄰稱兩個兒子為“兩個畜生”。其實,大姨的兩個兒子,還是有一點孝心的,只是老婆強悍,作不得主,只得任由鄉鄰唾罵,親屬離心。後來,大姨的腿跌斷了,無錢醫治,躺在床上,兒子只好將她接回家。我母親知道后,將她接來我家,但終因過了治療期,斷腿已無法恢復,只能雙手撐着一條板凳,移動着板凳挪步,挪幾步,坐在板凳上歇一歇。她的兒子、兒媳,想讓大姨就在我家終老,但她思念家鄉,住了半年,又回去了。回去時,胖了,面色也紅潤了。我那次去母親老家時,也去看望了她。她的家在北邊郭庄,與伏西村相鄰。我去時,遠遠看見她,一手撐着一條板凳,一條腿跪在地上,在屋旁的田裡栽菜,瘦弱的身軀佝僂着,白髮在秋風中飄動;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一九九六年九月,她在黃葉西風中死去,無病,衰竭而亡。臨終,說想見我,但我卻未能去。至今想起,心猶惻惻。她的大兒子,小名大毛子,不久,也患食道a去世。大毛子的老婆,是個話很多的女人,我那次去看大姨,在二毛子家剛吃過午飯,她來拉我去她家吃飯,我越說剛吃過,她越拉得凶。後來說:“要不是你剛吃過,我無論如何也要包頓餃子給你吃。”又告訴我,朱鎔基是她的親戚,而且親還比較近。最後,叫我給她安排工作,市裡安不了,縣裡也行。我說:“你找朱鎔基不是更好嗎?”二毛子則說,他要辦一個養雞場,不能再這樣窮下去了,連媽媽都養不起;叫我給他找一本養雞的書。湊巧,與我一起蹲點的一位省農科院叫陳求是的小夥子,有一本養雞的書,就給了我。但我還未給他送去,就離開了那裡;後來也沒有給他寄去。2001年,我母親七十歲生日,他來祝壽,問我養雞的書給他找到沒有。我愕然:他還在等我給他找那本養雞的書!十一年的時間,如果雞生蛋,蛋再孵雞,已不知養多少雞了。可他卻一直在那裡等着,做着一個雞蛋的家當的美夢。
一九四九年元月,解放軍華東軍區警備二旅的隊伍,經過響水,旅部就住在伏西村,有許多女兵,我母親見了,羨慕得不得了,就去找部隊領導,說要當兵,部隊就同意了。幾年後,母親回鄉探親,又將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帶了出來。小姨先在我家當保姆,後來,部隊改為國營農場,小姨就進農場當了農業工人。我的小姨父,是我父親在部隊時的警衛員,海門人,在家已結過婚,老婆是他的嫂子,他的哥哥去世后,父母逼他娶嫂,他拗不過,結了婚,生一女,心情鬱悶。一九五0年,我父親到海門徵兵,他跑了出來,後來跟我小姨結了婚。小姨父是個非常好的人,我最喜歡他。他於一九九四年,六十歲時病故。他原先的老婆,現在還活着,已近八十歲。小姨早已退休,有勞保,房前屋后還有地,生活安逸。她的四個孩子,有三個在外地,她一年之中有大半年在外地兒女家,也常到我家住上一段時光。外祖母去世時,小姨還在襁褓之中,外祖母捨不得她,叫將“小四”抱來讓她再看一眼。轉眼歲月匆匆,如今,她也七十九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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