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一樹情多少

　　‘夜合枝頭別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斂盡芳心不向人。’合歡，名雅，樹裊，葉纖，花媚。花語即永遠恩愛，倆倆相對，夫妻好合。僅這清絕，亦愁絕的名字，便讓人心生敬佩與敬畏。

　　七月，嬌陽如火，烤焦了世間萬物。遠山如黛，翠色堆聳。桐染深綠，偌大的樹冠如華蓋，於碧空之下深情交接。垂下一地或疏密，或淺薄的陰涼兒，供人小憩。有褐色的蟬兒，穿梭其中，引吭高歌。

　　村外不遠處，有一片平時未曾注意的小樹林，突然一夜之間飄滿了大片飛霞。粉粉，柔柔，淡淡。無數的粉，不張揚，不熱烈，不擁擠，卻又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那種恰到好處的距離，真的好到了骨子裡。如人生，如情侶，如某些事物之間的聯繫。近之一分便覺出逼仄，遠之一厘又有些生分，就那樣，及遠又及近的觸手可及，卻又互留餘地。

　　當即便喜歡上了這樣的距離。於是，下了車子，緩步靠近。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走近之後才知道，竟然是我近幾年裡才知道名字的合歡花！合歡，一世合和，千載清歡。僅是名字，便艷到了刻骨。那是一種讓人的心思可以飛度到雲端的好，是一份可以將寂寞飲之如怡的真。

　　如人生之痴情，我喜歡你了，可以不管你的身份，地位，家室，將來，僅為了眼前的和風如剪席席過，美人如花坐雲端，便可以倔強地與之歡好。管它地老天荒，管它名利功名，管它前生後世，一切一切的羈絆都是過眼浮雲，天昏地暗中，我的眼中只有你！

　　初見合歡，是在與他一同去往招遠的路上。那時，他是年輕帥氣的男子，體貼而且幽默。我們之間搭檔，總是未曾開口心便知，不需多言。各為一方的骨幹，所以很少有機會聚在一起。但是，偶有交集，心中亦是因了那份似心有靈犀的默契，互生敬慕。日子久些了，彼此眼中，也有斑斑點點的星光如醇酒，不飲自醉。只是，也僅此而已。那時，早已各有家室。也許因了我們都能夠在對方的身上找到自己的一些痕迹吧。人的一生，總會在有些時候與另一個自己在不同的地方意外遭遇。

　　他的妻，溫婉，愛他極深。我的夫，那時雖還有幾分頑劣，亦肯為了我，千里迢迢而來。低了身，從最卑微的工作做起。時光如此安排，即使遭遇又能如何？彼此之間，也都是知情懂事的人。故，兩個人之間，從不深談，亦不私會。只是，會在某一個心情不好的時刻里，互相對視，從心底里發出微微的嘆。知道這份懂得與珍惜，便是人生最大的饋贈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人生，知己難逢。尋尋覓覓中，花到荼蘼，不得不落草為寇。我常常這樣不倫不類的評價自己的過去。

　　那時也是七月，空氣如火灼過。他開了柔婉的音樂，兩個人在靜穆中一路沉默。忽然，前方，有一樹樹的紅霞如雲夾道而生。遠遠望去，於萬千翠綠的陰涼之中，當真是奼紫嫣紅開遍了一樹的旖旎。我當時，呼吸便有些停頓。那種平日里最艷俗的色調搭配，此刻竟然調成了如此和諧凄絕的美麗。那種震撼心靈的亮麗，如一道閃電，擊中心臟。我軟軟地叫：“這麼美，像是仙境......”

　　他望我一眼。轉過頭去，目視前方，心有成竹，有微微的笑意在唇邊綻開。

　　“知道你會喜歡。故意走的這裡。”花色已經讓人涕淚，這暖暖地輕語，亦如一杯冰水，於炎熱里讓人心生清涼與濕潤。朦朧中，紅花與綠葉柔緩地交纏在了一起。於是，眼中的風景便成了一道道霞，粲然開放，極盡奢華與風光，卻讓人心一陣陣地抽痛。

　　車子緩緩停下。屏住呼吸，站在樹下，任由那些香香甜甜的味道簇擁着我。有花兒如蝶，撐了粉色的傘輕輕地落在肩頭，手臂，臉頰。那種輕柔馨香地觸碰，讓我心如流水，溶溶泄泄，起了一圈圈的漣漪。而我，也似乎一如當初未嫁時，攜了小小的緋紅，輕盈地站在那裡，拈花微笑，眸如秋水，活色生香。

　　醒來，看到現實中的自己娉婷在一雙清澈的眸子里。於是，大羞。匆忙撿拾了幾朵落在地上，如傘一樣開放的花兒，逃上車去。

　　車子啟動，再走時，我分明聽到從他的喉嚨處發出一聲清晰的嘆。

　　不肯說話，心裡暗暗地勸慰自己與他。人生多是煩惱事，相逢即是緣深時。感謝上蒼，讓我們相遇，並且能夠共度這一段的美好。如此甚好，夫復何求？

　　合歡，又名青裳，或者苦情花。不管青裳還是苦情，都是美到讓人落淚的極致。

　　一傳，虞舜南巡倉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尋湘江，終未尋得。二妃終日慟哭，淚盡滴血，血盡而死，逐為其神。後來，人們發現她們的精靈與虞舜的精靈合二為一，變成了合歡樹。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

　　一傳，其為苦情樹時，並不開花。一秀才十年寒窗，終到開考之日。離家之時，妻子粉扇指着苦情樹，說：“ 夫君此去，並能高中。只是京城亂花迷眼，莫忘了回家之路！”秀才應諾聲聲。卻從此杳無音訊。妻子粉扇從此蹉跎了光陰。直到青絲染霜，亦未再見。心已在無邊的等待中寸寸成灰，於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掙扎着來到樹下，發下重誓：“如果夫君變心，從今而後，讓這苦情樹兒開花。夫為葉，妾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說罷，棄世而去。

　　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樹兒都開了花。粉柔柔的，像無數的扇兒，一朵，一朵地掛滿了枝頭。那種香，沁人心脾，久久不散，如女兒家千絲萬縷不可言說的心事。那些葉兒，青碧纖柔，晨開暮合，隨着花事起落，彷彿一場場數不盡的清歡。合歡樹由此而來。

　　看了之後，心裡生出許多晶瑩的淚來。

　　憶起那段看《甄嬛轉》時，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刻。此刻，許多許多的細節已然淡忘，不記得其中的動情之處。

　　唯有那個雨天，合歡樹下，暴雨如注，打落了一樹的粉色花兒，亦泡軟了葉瀾依的一顆心。樹下的女子，渾身透濕，在雨中，在樹下，一個人，孤獨地撿拾落下的花兒。那時，才知道，合歡，有時候竟然也跟寂寞有染，跟清歡無關。

　　葉瀾依，原是縱馬江湖，肆意尋歡的女子。野性，執着，倔強。如野草，一味地追逐自由。不經意間遭遇了那個喜歡合歡的男子。因了他的喜歡，便愛屋及烏，也喜歡上了這樣的花兒。原以為，兩個人之間會順應了花語，款款相托，一世清歡。卻沒料到，那個男子的心早就被別的女子牢牢拴住了。而自己，在命運地捉弄下，入宮成了皇帝的后妃。

　　可是，烈性的馬兒是容不得這樣的圈禁的。有一天，當她得知心愛的人被皇帝下令賜毒而亡時，她的世界里，滿樹滿園的合歡花兒都落了。從此，百花一歲一枯榮，而她心中日日夜夜期盼的浮世清歡，再也不會有了。於是，她知道，這些跟自己息息相關的花兒在暗示着她一些東西。譬如，復仇.....

　　溫柔如刀。於是，原本孤傲冷漠的女子，強行將自己明媚成一朵在枝頭迎風而舞的合歡花兒，只為了博得帝王一笑。粉帳千重暖，日日惹清歡。那個帝王，終躲不過這致命的溫柔之刀。

　　一場山河永寂之後，合歡如初年年再開。可惜，今花已不是昨日之花了。合歡的花語，似乎因了此，多了些孤傲的清涼。

　　但凡痴情的女子，愛了，便不懂得自保與轉圜。任性地喜歡，一味地盲從。他的眼光所到之處，點石成金，沒有不好的。喜歡他的一切，他的臭襪子，他的震天鼾聲，他睡覺時從嘴角流下的小小的涎，他一切一切的謊言，一切一切的壞。彷彿有一曾薄薄的光環，軟化了他所有的不好。

　　付出的多了，念得狠了，便忘記了自己。自己是什麼樣子的？要看他喜歡那樣了！

　　所以，他會說，你變了。那時，對面的女子，大抵會一臉的驚詫：變，不是你喜歡的嗎？男子無奈的搖頭。做無法理喻狀。

　　其實，愛有十分，三分愛他，四分愛父母及其他，還有三分是給自己的。你不再是你自己了，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讓人家怎麼去愛你？

　　合歡，是兩個人的事情。也是兩個個體之間發生的事情。若哪裡哪裡都按照人家的意思來，就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他在相愛，那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感覺由何而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所以，為了兩個人的盛世清歡，請那些苦情的女子，記住，你是你，他是他，永遠記得他喜歡你時，你是怎麼樣的姿態或者樣子。莫改了心裡那份最初吸引他動容的純真與姣好。歲月妝爾容，而學識厚耳心啊。修身先修心吧。

　　唯如此，才能做歲月梢頭那朵常開的合歡，飄逸了淡淡的幽香，瀟洒地偎着綠葉，嗅着清芬，一世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