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恥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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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恥小議
王根生
齊國有一個人,每次從外面回來,總告訴他的妻妾,自己和富貴之人吃了飯,可總不見這些人到他家做客。妻子於是尾隨着丈夫,發現丈夫原來到東郭墳地吃祭品。回家后,妻子生氣地把這一切告訴給妾,妻妾為這樣的丈夫而深感羞辱,而這時從外面回來的丈夫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依然趾高氣揚的樣子。
──這是《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章》中記的一則寓言。
孟子借這則寓言,對那些無廉恥之心的小人做了有力的諷刺。在<;魚我所欲也章>;中,他又把這種“知恥”之心,升華為捨生取義的民族氣節,自此,“知恥”之心就成了衡量君子與小人的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於是,千百年來,我們歌頌伯夷蘇齊寧願餓死,也不食周粟的那種君子氣節,我們讚美朱自清先生“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的救濟糧”這一民族氣節。“士可殺而不可辱”,“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吃嗟來之食”成了君子的座右銘。於是我們對那些餓死在嗟來之食麵前的廉者,對渴死在汩汩流淌的盜泉旁邊的義士產生油然的敬意。
可下面的浪濤,卻將我們打得暈頭轉向。
(一)
幾年前,在韓國一家工廠里,韓國女老闆為了懲罰中國工人,要求他們給自己下跪,。在所有工人中間,只有一名中國工人孫天帥沒有下跪。,於是我們的評論家奮筆疾書,為國人失去了人格而深感痛心,為這些丟中國人臉的打工者感到羞愧。可我們設想一下,當一家妻兒老小都等着你拿工資去養活他們的時候,你下跪,就可能擁有這份工作,你的父母就可能安享晚年,你的孩子可能就有錢買奶粉,有錢上學;要保持民族氣節,不給這位老闆下跪,你就會失去這份工作,你可能較長時間內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你的父母晚年生活就要受到一定的影響,你的孩子可能就要借錢買奶粉,借錢交學費,甚至還有更難預料的:當這樣的環境擺到你面前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想捨生取義,還是舍義取生?
常常,就個體意義上的人來講,在很多事情上,我們可以捨生取義,也完全可以做到捨生取義。可當我們的生命關係到我們所愛的人能否生存的時候,當我們的生命影響影響着自己能否完成上天賦予的神聖使命的時候,你還有捨生取義的勇氣嗎?“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手如足?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棄之何咎?試想,你一輩子從不向權貴摧眉折腰,堂堂正正,可為了厭惡上學的兒子能有一份職業,你還會保持天生的那種矜持嗎?孫天帥的舉動,讓人敬仰,可就此譴責這些員工,是否有點不近人情?
我無意於以小人之心來忖度君子之腹,來歌頌懦夫。君子永遠是一座光芒萬丈的燈塔,堪作萬民的楷模,但這決不是說沒有行君子之義的人就是壞人。一種理想的規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達不到,就只能說明這種規範約束萬民是否有些為時過早,而不能一味地譴責人民愚昧麻木。而問題是現實社會用來檢驗人的道德水準這套試題難得出格了,它常常將一個殘酷的選擇擺在每個考生的面前:你要成全名節,你要成為烈士,你的妻兒老小就可能成為犧牲品;你要成為一個好爸爸,好兒子,好丈夫,你就可能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面對妻兒父母,你會怎麼做?
你還主張“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嗎?
你在站着說話的時候,是否也能感覺到腰疼?
我敬仰那種捨生取義的聖賢,他們是我們社會的脊樑。但就此認為不顧家庭,為了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殺身追求虛名,這是否有些得不償失?
其實,有時“知恥”與其說是美好的道德規範,倒不如說是一張空頭支票,失去了它的實際價值,成了一種空頭商標,成了一方貞節牌坊。誰願意讓這些人做無畏的玉碎,來保全所謂的名節呢?如果真有人這麼做,那就是對人類生命的極大蔑視。
(二)
我們還可以做這個設想,如果有“嗟來之食”,便大膽的向傳統的道德觀挑戰,不知廉恥地放開胃口,津津有味地吃,自然會招來正人君子鄙視,萬民唾罵。可有了這口“嗟來之食”,就可以讓他活命,還可能讓他成就一番大業,可以這麼說,正是這口“嗟來之食”拯救了一位君子,而恪守知恥之心,則會扼殺一位君子,那麼這口“嗟來之食”到底該吃還是不該吃?
我想起中國歷史上的韓信,如果他當年面對“胯下之辱”,而懷抱君子之恥之風,慨然自刎,那未來的江山姓劉還是姓項還是一個未知數,歷史不就多了一個遺憾嗎?如果當年聞天祥在被元軍押解的途中能殺身成仁,而不是“隱忍而活”,那麼激勵民族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民族精神,不就永遠壞死在歷史的胚胎里嗎?再想想西楚霸王當年兵敗烏江,如果能再回江東捲土重來,而不是萬念俱灰”“無顏見江東父老”,誰會認為天下不會是項羽的?
蘇軾在<;留侯論>;一文中,借評價張良,表達了自己對豪傑之士的獨到看法: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蘇軾的大勇之士,就是那種能包羞忍辱,,而心懷廣闊,目標遠大的義士,這些人哪裡是凡胎肉眼的淺薄之人所能參透的?
大丈夫當能屈能伸,只能屈不能伸的,那是懦夫;只能伸不能屈的,那是莽夫。“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先之以至。”(<;莊子。說劍>;)用劍之術在於首先顯示自己的虛弱來引誘對方,那麼誰能否定大賢的不知恥恰恰是為了”將以有為”呢?君子不在乎吃不吃嗟來之食,不在乎飲不飲盜泉之水,吃了嗟來之食,未必就是小人,喝了盜泉之水為畢竟成為江洋大盜,不管什麼食物,其本身並沒有道德的附加值,只要人內心正直,心底無私,什麼飲料什麼食品都不會讓一個君子墮落成一位小人。注重形式,形而上學,讓美好的價值度,變成金光閃閃的精神枷鎖,其結果,只會導致邯鄲學步東施效顰畫雞不成反類犬的結局。
心要存佛,但未必一定要削髮出家。
(三)
我們再做這樣的設想,某商場優惠大酬賓,某件緊俏商品跳樓大甩賣,門前排了一長串的隊伍,這些排隊的人,不管意志多麼堅強,至少在此時,他們都是懂得廉恥的人。你來遲了,自然排到最後,可還有比你來得更遲的人,卻直插前面,面對不懂廉恥的人,你會怎麼做呢?出來維持公道,敢怒而不敢言或者不屑言,這都有可能,美的戰勝丑的。可來了四五個或者七八個康大叔一般的壯漢,面不改色,直插前排,你還會出來主持公道嗎?你恐怕只有不屑一顧了,因為你有充足的理由能為自己的行為做出合理的解釋,那就是: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見識。於是你高雅着,他們粗俗着。其結果,這些不懂廉恥的小人得到了想要的商品,而你卻沒有得到,你意下如何?這時你的所有安慰式的想法,都不過是阿Q“精神勝利法”的翻版。更何況,這些人不懂廉恥,可能會引發那些處在君子和小人之間的”准君子”們凡心蠢動,使君子的隊伍不斷瓦解,最後,留下那些鐵杆君子反而會被人恥笑。面對這種尷尬處境,我們不知道用孟子的觀點怎麼解釋這一現象?
我們再設想,昆蟲和鳥類歷來是一對仇敵,因為大部分鳥類靠吃昆蟲為生,於是昆蟲中的先知先覺者便喚醒民眾,啟迪民智,號召昆蟲們團結起來,用合法的鬥爭方式和鳥類鬥爭,他們的遊行請求得到動物王國批准后,第二天,浩浩蕩蕩出來遊行,高呼着“起來,不願做亡國奴的昆蟲們!”激昂的口號,呼籲鳥類吃素食。不管場面多麼壯觀,其情景多麼驚天地泣鬼神,都沒有意義。這一天絕對是鳥類們最幸福的一天,他們決不會笨到坐失良機的程度;他們可以把昆蟲一網打盡,吃不完,可以放到冰箱里貯藏起來。我們的昆蟲們具有君子之風,知道廉恥;而鳥類典型的一個小人,採用可恥卑劣手段,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知道廉恥的君子卻帶來巨大的災難。如果說還有哪一類昆蟲免遭劫難,我想可能就是我們認為智力最低下的蚯蚓了,因為他們麻木愚昧,冥頑不化無法理解“聖蟲”們的高瞻遠矚,也由於太自私自利了,正忙着“上食埃土,下飲黃泉”,哪顧得上遊行請願?這些不齒於君子的劣點,恰恰讓它們倖免遇難。這個時候,昆蟲類的一切慷慨悲歌,還會比阿Q的精神勝利法高明嗎?
我以為,不分對象,不分場活,一味地強調人應該懂得廉恥,並以此規範人的所有行為,這無異於犯罪。君子之風應該用於君子,而不可用於小人;對小人,應該用小人的辦法,此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弱國愛講公理,強國愛講“婆理”,結果,弱國屢屢吃虧,強國每每吃香。君子一味地講道理,小人一味地講權力,所以,好人往往被欺,壞人往往得好報。君子之風往往被小人認為是軟弱的表現,所以才出現“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一令人遺憾的結局。
我們這些弱勢群體,面對對手的無賴,該怎麼做呢?
環境混亂到極致,荒唐到極致,我們的態度就不妨偏激到極致,殘忍到極致;社會荒唐,我們無法力挽狂瀾,我們何不用”無涯之言”與之周旋,讓對方看看誰更無賴,誰更無理,誰更無情,誰更無聊,誰更無所顧忌,誰更無所關愛,誰更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誰更破罐子破摔,誰更無正義無邏輯無方向無心肝。
這是當年莊子面對荒唐的做法,將它用於我們今天,還依然沒有過時。
兩千多年前的孟子那麼美好的理論,為什麼沒有得到君王的採納,其重要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它抹殺了矛盾的特殊性,用一種僵死的形而上學的觀點規範人的行為,二是它過於理想化,超前化,充滿着書生色彩。無論任何時候,都不可用抽象的教條式的“知恥”之心來約束所有人的所有行為。只要還有人沒有完全進化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