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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兒女志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得得9

  (接上期)

  陶金寶是被李滿堂推進洗手間的。在那人收拾自己時,李滿堂找出昨晚喝酒時區秀女留給自己的名片,用客房裡的電話CALL秀女的BP機。不一會兒,電話就通了。區秀女說,她在無定河畔的一個叫月芽溝的小鎮,那裡有她一個辦服裝廠的老鄉,她與老鄉談妥,把自己的廠賣給他。估計要在月芽溝待兩天。

  這樣,李滿堂得把陶金寶帶到月芽溝交給區秀女后才能回家。

  這一帶李滿堂熟,他老婆就是月芽溝人。到月芽溝時已是傍晚,由於李滿堂成心想給秀女一個驚喜,電話里沒有向她挑明此事,所以,當這對夫妻在無定河大橋的橋頭旅社見面的場景,簡直比戲台上唱戲還精彩。

  先是區秀女手裡的鋼筆落到地上。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儘管她多少次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見這個人。但此刻,那個人站在自己面前時,她還是失態了。

  陶金寶直挺挺地在她面前跪下。而區秀女失去了挪動腳步的力量,甚至連身子也轉不過去。她的兩條腿被陶金寶一把抱住了:“秀女,我對不起你……”陶金寶泣不成聲。

  哭着哭着,區秀女一雙手垂了下來,落到陶金寶毛茸茸的後腦勺上。終於,她圈住他的脖子,也哭出聲來了。這種時候,李滿堂成了多餘的人。他知道自己該走了。當然,此刻,歌王不能無歌,即使是唱給自己聽的:

  那東遊西盪的無定河喲,

  回歸到塬下,鎖進了月芽灣……

  李滿堂回家時,老婆林秀芝已在攤餅子準備出門,她已把老爸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原來,兩口子商量好了,只等李滿堂掙錢回來,就送老爸去縣醫院做白內障復明手術,順便看看在城裡讀書的兒子。

  滿堂推開門,見是這場面,心頓時涼了。

  “我去跟爹說,治眼睛咱晚幾天……”滿堂在秀芝面前垂下頭。

  “怎麼,沒掙到錢?”秀芝睜大眼睛。當年月芽溝鎮一枝花,即使到這年歲,那哀怨的眼波仍讓人心碎。

  “被人耍了,讓我唱一首漢奸歌,俺沒唱。咱再窮,也不能沒骨氣不是?”李滿堂說。

  林秀芝再也沒有說話,她背過身抹去眼淚。李滿堂嘆了一口氣,他到隔壁那眼窯里去跟老爹解釋。老爹是個爽朗人,聽了半截子話就高聲嚷嚷起來:“俺早說過,不花那冤枉錢了。到這年歲,眼睛好了也幹不了活。甭提這事,就這活法蠻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冬曬太陽夏躺風口,神仙也沒我滋潤……”

  李滿堂知道岳父這話是專門用來寬人心的,他正想再說幾句什麼,場院門被推開,一個騎自行車的大閨女一串銀鈴般的嗓音先飛了進來:“李滿堂,把你的存摺接住。怎麼,不認識我?我是鄉信用社的小燕,北京一個名叫李亞嵐的女人匯來五萬塊錢,指定為你開一個戶頭……”

  李滿堂迎上去接住那本存摺,轉回身來時,秀芝已直挺挺地站在窯洞門外。李滿堂沒有多想,就把存摺遞給內當家了:“這錢你收着吧……”

  秀芝一看,一本新的活期存摺,開戶一筆赫然五萬,戶主是李滿堂。

  “李亞嵐是什麼人?她為什麼要給你這麼大一筆錢?”秀芝不能不問個明白。

  於是,李滿堂費了一番口舌,介紹了長途車上邂逅女記者的經過。

  “她說要給我拍一個MTV,要湊夠十多萬塊錢。這第一筆五萬是她的私房錢,不夠她再去集資,每弄到一筆就匯過來一筆,直到錢差不多了,她就把導演、攝像師一干人帶來……”李滿堂向妻子解釋着。

  “MTV是什麼玩意兒?一男一女拍什麼MTV,她把這麼多私房錢給了你,你們倆究竟什麼關係?”秀芝落進雲山霧障之中了。

  這一來可要了李滿堂的命,他張口結舌,越說越說不清楚。

  “MTV就是,就是有畫面,有聲音,有樂隊……秀芝,你不要瞎猜疑,李亞嵐是個文化人……”

  “喲,你們的‘暗摸體尾’還真熱鬧,難怪她倒貼你這麼多錢……罷,我先不跟你計較,錢來得正好,我去取五千塊出來,給俺爹治眼睛去……”

  這一來李滿堂可真急了,他一聲大喝像打雷:“不成,這錢不能動!這錢專款專用,餓死也不能動一分!”並且,他趁着秀芝發獃的時候,劈手一把奪回那個存摺。

  秀芝站不穩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天啊,沒法活了啊!你們‘暗摸’勾搭,成萬成萬亂花錢,我們連病也不讓治,我們沒法活了啊!”

  那邊,老爹也來湊熱鬧:“滿堂,這是你不對了,在外面胡來,回家還打老婆,這些年秀芝虧待你了?做人可不能沒良心!”

  李滿堂是猴子照鏡,裡外不是人了。

  “爹,我是那種人嗎?你們都誤會了……對,我去請個證人跟你們說。我和李記者洽談拍MTV時,她一直在旁,我這就打電話去!”

  李滿堂直奔鄉政府,給還在月芽溝的區秀女掛電話。這裡離月芽溝二十來里地,要來還真方便。

  接到電話時,區秀女正在生陶金寶的悶氣。

  區秀女的服裝廠是這一帶經營狀況最好的廠子,陝北、內蒙一帶許多農牧民日常衣着,幾乎全認準那竿“浙江裁縫”幡子下的小廠。當區秀女露出口風要賣廠時,不少同行都參與競爭,人們實際上是衝著秀女創出的牌子。所以,廠子賣了個好價錢。當那位同鄉提了一百八十萬現金來付款時,秀女是讓金寶過數的。送走客人後,回到小房間里,秀女聽到丈夫從心底里吐露出的一句話,她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

  “這下好了,我們下半輩子可以過安逸的日子了……秀女,你真行……”

  “安逸日子?”區秀女望着丈夫喝醉酒似的臉。她想了想,平靜地講述了崔大年的計劃。她多麼企盼有個志同道合的丈夫啊。誰知陶金寶聽着聽着臉就變了色,呼吸也急了起來:“天,你就如此輕信一個人,把半輩子的血汗錢交給他去折騰那不着邊際的事?你沒犯病吧?”

  區秀女站起來了,她的雙眼變得很亮:“我相信他,相信他的學問。我急於賺更多的錢,我是嫌辦服裝廠小打小鬧來錢慢……你什麼也別說了,如果你念夫妻情分,就留在我身邊,幫着照看孩子,眉眉才十一歲,寄讀在紅柳牧民子弟小學,她太苦了……如果你不願待在這兒你就走,我反正一個人這麼多年都過來了……”

  “我只是說,你能不能改變主意?一個南方人,跟這片窮山惡水毫無關係,你又何必在這裡吃風咽沙……”陶金寶仍不死心。

  區秀女明白無誤地搖搖頭:“你什麼也別說了,我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這其中的緣由,你日後會明白。五年前,我一個單身女人,拖着一個女孩,躲債躲到這裡,要沒有這裡的老鄉,早沒有我們母女了……”

  陶金寶再也不說什麼。其實,眼下離開秀女,他還真沒地方可以去。就在這時,李滿堂的求救電話來了。

  “走,看一個朋友去!”區秀女命令丈夫。

  秀女把那隻密碼箱藏在一隻又舊又難看的人造革包里,由自己提着,其他東西則由陶金寶拎,一同去車站了。她打算見過歌王后,就去看女兒,然後奔赴井點等崔大年。

  在車上,區秀女才對丈夫說,這是去你的大恩人歌王李滿堂家。

  到了李滿堂家,一聽是這麼回事,區秀女笑了。她把嫂子拉到一邊,伶牙俐齒的,不一會兒就把秀芝說得笑了。但秀女知道,這家的誤會雖然消除,根子卻沒解決。於是,她掏出三千塊錢,要秀芝先送老人去醫院。秀芝哪裡敢收?李滿堂也漲紅了臉,說鑽機一開你花錢如流水,我哪能收你的錢?區秀女說,等開鑽那天,就請你來唱開鑽歌,這錢算是潤喉費……

  果然半個月後,李滿堂就如約來到井場。在那個簡樸但頗為隆重的開鑽典禮上,當著那麼多領導和來賓的面,亮開嗓門唱起了開鑽歌:

  紅格丹丹的日頭照山畔,

  鑽機支在大雁灣,

  只盼(那個)油井(喲),

  早出(那個)油,

  不盡財源滾滾來……

  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場慶典也一樣。曲終人散后。大雁灣就剩下鑽機均勻的隆隆聲。這支鑽井隊是崔工程師專門從延長油礦雇來的一支赫赫有名的王牌鑽井隊。改革開放新事多,這麼一支國有的鑽井隊,今天居然也受雇於私人老闆了。

  這幾天歌王忙得團團轉。夫妻倆把老爹送進縣醫院,留秀芝在那兒照顧老人,他就直奔大雁灣來。唱完歌,就來做陶金寶的幫手。正忙着,就看見從壠上走下個女人,那女人還邊走邊嚷嚷:“李滿堂……”

  李滿堂轉過身,驚喜地迎了上去:“呀,是李記者,你來了也不打個招呼,我好去車站接你。這七八里山路,累壞了吧?”

  李亞嵐掠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說:“別人不好找,找大名鼎鼎的歌王還不容易?找到你家,你老婆和你岳父剛從縣醫院回來,還是你老婆給我指點這大雁灣……”

  “噢,他們回來了?我岳父眼睛怎樣了?”李滿堂這才急了。

  “他老人家正吹鬍子瞪眼睛說不孝順的女婿,出院也不去接。”李亞嵐在故意激他。

  “我收了人家三千塊出場費,怎麼能不來捧場呢?”

  “這就是你不對了,老人出院,不管怎樣也要去接的。”說話的是區秀女,她走上前,“這樣吧,今晚我們好好聚聚,就鄉政府隔壁的雁灣酒店。滿堂,把你老丈人也接去。眼睛好了,大喜事,該慶祝一下。”

  “好,我這次是奉命採訪農民歌王李滿堂來的!”女記者說,“在北京,有關部門截住幾個日本人,查抄出一部他們用瞞天過海的手法搞的美化法西斯戰爭、為東條英機招魂的反動影片。這些傢伙已被驅逐出境了……聽說第一個出來揭發這事的就是農民歌王李滿堂……我想,憑着本記者對歌王的了解,經深入採訪,一定可以寫出一篇漂亮的大特寫。不容易啊,日本人出一萬塊錢,讓他唱支歌,當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拍案而起……”

  李滿堂倒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了:“我當是拍MTV的事……這事都過去了,還炒什麼陳年芝麻?只要是中國人,誰都會這麼乾的,”

  “這事是得好好寫寫。說明咱中國人的骨氣不是金錢能收買的。”崔大年說著,把區秀女拉到井台上,那裡還有許多事。

  李亞嵐望着李滿堂汗濕的方臉膛說:“也可以說為了拍MTV。我不瞞你,集資很難。那些個企業家一聽我要為一個農民歌手集資拍MTV,都說我有病。連我丈夫都不理解……我想借題發揮,弄篇大特寫把你炒一炒,你火了,再去集資,會順當些。”

  傍晚,李亞嵐的採訪伴着這個非比尋常的第一個工作日一起結束了。柴油機的囂聲停了,毛烏素沙漠邊緣的這道山溝靜寂得沒了一點聲音。

  而七里路外的雁灣酒店的小包廂里卻一下子熱鬧起來。區秀女和她丈夫、崔大年和耿隊長、女記者和她的採訪對象以及他的家人;還有鄉黨委書記和鄉長,整整齊齊十來個人把一張大圓桌圍了個滿滿當當。

  酒宴的氣氛十分熱烈,談話有兩個中心,因而人也分成兩撥:一邊在談鑽井,另一撥則在繼續深入採訪。

  酒宴正酣時,小包廂的門被“咣當”一聲撞開。門外,站着位高個子、留着個小平頭的先生。他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喘着氣。

  女記者一愣,手裡的筷子落下,她站起來了:“鄒倜,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來得不是時候?”鄒倜瞪眼望着李亞嵐,“我問你一件事,家裡那五萬塊錢是你拿的嗎?我差點要打110報失竊了……”

  李亞嵐滿面通紅,她從臉如土色的李滿堂身後擠出來,把顯然是她丈夫的小平頭攔到過道里。但人們仍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鄒倜,就為這你專門從北京追來?太過分了!”

  “是我過分還是你過分?我幾次跟你商量,我哥急等錢用……”

  “那可是我的錢!”李亞嵐在吼了,“我爸留給我的錢,我有權支配,我幹嗎要由你拿去給你那個有毛病的哥,把錢扔沙漠里去?”

  這時候,那個鄒倜的聲音已氣得發抖了:“你居然把家分成你的我的了?分,分罷,你去跟什麼農民歌王過去!”

  過道里,一陣怒氣沖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李亞嵐回到包廂時,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回座后,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

  “李記者,我們不拍MTV了,我這就去把那個存摺還給你……”李滿堂的聲音發顫了。

  “混賬話!”李亞嵐罵出一句粗話,“不拍這東西,我風裡土裡折騰什麼?日本人為了宣傳他們的主張,還費盡心機、不擇手段。我們這片黃土地的主人不用自己透着生命激情的歌聲來回報這片土地,不讓這樣的歌聲傳遍全世界,對得起誰?……我沒見過他哥,就衝著他辭了鄂爾多斯集團副總裁的職務,買下幾萬公頃的沙漠,一頭扎進沙漠里去種草種樹,就不是正常人的行為……我能讓他把我的錢借給這樣的人?”李亞嵐懊喪地說。

  女記者說這段話時,區秀女並沒怎麼在意,但聽着聽着,她的注意力就全部被吸引住了。到最後,她身子前傾,問:“慢着,你剛才所說的那位鄂爾多斯集團副總裁,一頭扎進沙漠里去種樹種草的人,是不是叫鄒儻?”

  “怎麼?你們認識?”李亞嵐也覺得意外。

  “豈只認識,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也是我最尊敬、最崇拜的男子漢……”

  席間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區秀女。於是,輪到她,用帶着濃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來講述她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了……

  “我丈夫出國前,借了六萬元錢。他走了之後,這些債全落到我身上。而且,他那錢竟是朝我們鎮那個外號叫南霸天的人借的。這人與我初中是同學,當年在班裡就是一霸,他一直動着我的腦筋。這樣的人避還來不及,他竟然會去向他借錢……”

  說到這裡,陶金寶的頭低下去了……

  陶金寶走了之後,南霸天就拿着借條上門逼債。在那色迷迷的目光下,區秀女渾身發毛。她橫下一條心,說寧可死——南霸天冷笑着說:你死,讓你那花朵一樣的女兒跟你一道去死嗎?

  當時的溫州,常發生綁架對方孩子來逼債的事,而南霸天又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秀女的小姐妹特意來忠告她,說南霸天已在眉眉上學的幼兒園門口轉悠了。到這時,區秀女哪裡還沉得住氣?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她抱了女兒,登上去上海的客輪。區秀女知道,南霸天在南邊有許多熟人,耳目眾多。她從上海轉車直奔北方,她要憑自己行囊里一把裁縫剪刀來養活自己和女兒,在一個人地兩生的角落裡落下腳,從而遠遠地避開討厭的債主。

  但是,迎接這個女人的世界同樣嚴酷,找工作到處碰壁,還時不時受到一些壞人的騷擾。要不是女兒,她幾次萌生了輕生的念頭。

  流落西安時,處于山窮水盡的她無疑就是個女乞丐,因為乞討已經成為她活下來的唯一手段。與真正的乞丐不同的是,任何時候,她總把自己和女兒收拾得乾乾淨淨。

  這天,她開始用目光在火車站候車室里搜尋目標了。不過今天她搜尋的不再是乞討的對象,而是尋找一個可以託付女兒的人。她決定安置好女兒后再去尋自己的不歸路。

  她找到一個穿着一身舊軍裝的漢子,這人一眼看去就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他看起來是換車要到什麼地方。區秀女先哄好女兒,再把她牽到那人面前,托他照看一下孩子,說自己去買張車票……

  區秀女一步三回頭離去后,哪知女兒是個人精,她與這個叔叔見面熟,她向這個叔叔和盤托出她們所處的境況以及剛才媽媽表現出來的不正常。那人聽了大吃一驚,一把抱起小眉眉,拔腿就追。

  在西安站前環城北路高高的過街天橋上,區秀女正要一頭往下跳時,那個穿舊軍裝的漢子一把拉住她。

  “我被他救了之後,他只朝我說了一句話:你沒有權去死!再難也要活下去,就為了如此可愛的女兒……他跟我說,他叫鄒儻,是內蒙與陝北交界處一個鄂爾多斯羊絨衫廠的頭兒,他願意幫我一把。他問我會幹什麼,我說在溫州老家開過裁縫店……他說,行,你跟我走……就這樣,我跟他到了毛烏素沙漠邊,他借了我一萬塊錢,我租了間土屋,置了三台工業縫紉機,雇了三個人,就打出那桿‘浙江裁縫’的幡子。廠里的第一筆業務,就是他們廠的工作服。而這批業務幹完,我就還了他那一萬元。到年底,我把南霸天的六萬多塊本利也匯去了……”區秀女講完自己的故事後,眼圈紅起來。

  “聽你這麼說,我那大哥還真是個大好人。”女記者說。

  區秀女點點頭,關於鄒儻的事,她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啊。

  這裡,崔大年工程師迫不及待地要跟她談資金的事。老頭兒心事重重地跟區秀女說,那兩百萬,除去交油田的抵押金,至多只能維持這眼井鑽到一千多米,而這個深度是別指望出油的。所以,他要區秀女儘快想辦法把資金接上來……

  第二天,區秀女就隻身回溫州弄錢去了。

  前後不到十天,區秀女一身風塵地回來了,隨身帶着的一隻不起眼的人造革包里,是滿滿一袋鈔票,區秀女說是整整兩百萬。這女人膽子真大……

  “找到合伙人了?”陶金寶問。

  “不,借的。”

  “誰那麼有錢?”陶金寶問。

  “找南霸天借的。他是鎮上首富,除了他沒人能在兩天中拿出兩百萬現金。”區秀女神色平淡地說。

  “你好大的面子,憑什麼他肯把這麼一大筆錢借給你?”陶金寶眼睛睜得老大。

  “憑我的信用。上回的欠款,我已經遠走高飛,他怎麼也打聽不到我的下落,認定要雞飛蛋打時,我卻把錢連本帶利匯給他了……同時,最主要的,這個色鬼對我還沒死心。”

  陶金寶一下子跳了起來:“你、你竟然去出賣色相?”

  “放心,我還沒那麼賤!剛開始,我動員他投資合股,他考慮再三,覺得這鑽井採油的事風險太大,沒敢答應。最後我們簽了個借款協議……”

  區秀女淡淡笑着,從口袋裡摸出一份已按上大紅手印的借據,遞給丈夫。

  陶金寶接過一看,借據上寫着借款的金額、用途,還款期是年底:利率作為民間借款不算太高。但看到最後,陶金寶雙眼瞪圓了,嘴和鼻子里開始像拉風箱般出氣。

  跳入陶金寶眼裡的是這樣兩行字:“因任何原因,借款人到期不能歸還全額本息,借款人願將自己的一切,包括肉體,交由債主處置。”

  “這不就是賣身契嗎?”陶金寶雙眼噴火,大喊起來。

  區秀女仍在淡淡地笑:“沒有這句話,南霸天能把錢借給我?有了這句話,才是南霸天。”

  “到年底還有五個月,要是還不出錢,你去跟他睡覺?”陶金寶仍在吼。

  區秀女掠了一下頭髮,她站到陶金寶面前,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對你真那麼重要?你要真在乎我,當年能那麼做?告訴你,我還沒有下賤到跟那個靠走私起家的大哥大睡覺的地步。我想好了,要是到年底我還不出這錢,就說明沒能鑽出油,我徹底失敗了。那時,你帶眉眉遠走高飛,走你的陽關道。而我……”

  陶金寶急忙伸手掩住她的嘴,這個漢子渾身發抖了:“秀女,我求求你,我們不採這勞什子的石油了,把錢還給人家,我們還開裁縫店去。不管以前我對你怎麼樣,我再也不離開你,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比什麼都好……”

  秀女抬起手,輕輕地架開丈夫,她濃密的睫毛上掛着淚珠。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還沒真正地理解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倒真是個簽下賣身契的人……”

  鑽機開足馬力,帶動那長長的鑽桿,向黃土地的深處鑽進。

  在這同時,歌王李滿堂那張活期存摺上的阿拉伯數字也在不斷上升。自從那篇《農民歌王罷唱的背後》見報后,女記者為農民歌王拍MTV的集資大有起色。李滿堂那本存摺上的數字已達十二萬,離可以開機的目標不遠了。

  可李滿堂每收到一筆錢,心裡的不安就增加一分。他知道,李亞嵐每弄到一筆錢,就立刻匯過來,這也是不放心他的先生。人家一個和和美美的家,正由這事鬧得……

  於是他只有向崔大年、區秀女他們訴說自己心裡的不安,這時崔老頭往往大手一揮,說:“到時候把歌唱好就是。人家這是投資,投資是要回報的。你歌唱好,碟片成了搶手貨,讓她大把掙錢,這就比什麼回報都好。我跟你一樣,這時我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只要到時候井裡嘩嘩地出油,就比說什麼都值錢!”

  於是,區秀女會拍拍歌王的肩,說:“來幾句罷,吼起‘紅格丹丹的日頭照山畔’,就什麼心事都沒有了!”

  於是李滿堂的歌聲把柴油機聲蓋下去了。等他歌唱完,耿隊長和他的夥計們總會把巴掌拍得山響。

  可是,最近,李滿堂發現,井場上的人,無論是區秀女還是老崔頭,還有鑽井隊的那班大老爺們兒,都不再拍巴掌歡迎他唱歌了。原來按老崔頭的預算,三四百萬投資花下去,第一口井就該出油了。然後,用出賣這口井的原油所得來打下一口井,這叫滾動發展。可是,眼見得區秀女用賣身契換來的兩百萬隨着鑽機隆隆地鑽進地層深處,井已鑽到近兩千米,連油花子也沒見着,人們的心就懸起來了。

  就在這當兒,柴油機停了下來。

  耿隊長從井台上跳了下來,大步流星走到區秀女跟前:“區老闆,鑽頭上的硬質合金該換了,不然不僅鑽不下去,弄不好鑽桿也會斷。同時,柴油也該加了。”

  區秀女臉色鐵青,她聲音明顯地低了下去,這是因為底氣不足:“這一共要多少錢?”

  “十來萬吧,要不只有停下來……”

  這時,崔大年也慢慢走到帳篷邊,對區秀女說:“算起來明天該是給大夥發工資獎金的日子,但大家知道你目前資金緊張。剛才我跟耿隊長商量過了,工資獎金緩些日子,大家克服一下。但這鑽頭和燃油,卻緩不得了,我們不能功虧一簣。”

  到這時候,陶金寶已經不再顧忌區秀女的眼色,他拍打着手裡的賬本,大聲嚷嚷起來:“可是,我們剩下不到五萬了。這兩個月不到的時間,我們已經投下去近四百萬,這鑽機隆隆地響,我們的錢嘩嘩地流,連個油味兒也沒聞到,這不活活要把人逼瘋么?反正,要錢就這五萬,要不夠就只好拿刀來剮我們兩口子的肉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區秀女喝住丈夫,“崔工一再說,石油業是高投入、大產出,也是高風險行業。事先也測算過,這基本上在預算內……”

  “只是事先沒估計到鑽頭磨損會這麼快。”耿隊長講了句大實話。

  “可眼下要十幾萬,我們是有點難。我的親戚朋友都在溫州,遠水救不了近火。”區秀女眉頭緊鎖說。

  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為資金缺口而焦急時,李滿堂坐在一隻工具箱上冷眼旁觀。到這節骨眼上,他坐不住了。上前兩步,衝著區秀女說:“我這裡還有十二萬,先拿出來救急。如果實在急,我這就去鄉信用社取款,如果可以緩一下,我明天早上帶來。”

  “那倒用不着這麼急,明天上午帶來,趕上我的人去採購就成。”耿隊長喜出望外地說。

  “不成!那錢怎麼動得?”區秀女當然知道錢的來歷,“可千萬別傷李記者的心!”

  李滿堂又搓開兩隻手了:“不礙事,李記者是通情達理的人,她要在,也會點頭的。最多晚些時候拍MTV。等出油了,再還錢就是。”“也只有這麼辦了。你明天早上把錢帶來吧。”講這句話的是崔大年工程師。

  區秀女嘴動了動,可最終什麼也沒說。此時此刻已別無選擇了。

  第二天,李滿堂把錢真的帶來了。錢真是個好東西,有了它,柴油機終於又隆隆響起來,鑽頭又呼呼地向地層深處突進。

  崔大年說,成敗在此一舉了。他已和耿隊長商量好,晚上人停機不停,三班倒接着干。井鑽到兩千米,根據取出來的岩芯判斷,出油就是這兩天的事。如果還出不了油,就說明提供的地質資料出了錯,一切都將勞而無功。那麼,該投河上吊的投河上吊去,選擇腳底抹油的就趕快溜。

  到這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區秀女早忘了吃,忘了睡。

  這種氛圍甚至感染了李滿堂。自他借出那十二萬之後,他再也不是局外人了。他當然明白這當中的風險,如果出不了油,區秀女將無力歸還這筆錢,這樣一來,自己將怎樣向李亞嵐交代?真出現這種情況,要投河上吊的怕不只是區秀女一個人了。

  崔大年對正在鑽的這口井充滿信心。他覺得目前井場的氣氛太沉悶。於是他朝李滿堂吼起來:“滿仔,來,吼幾句,我給你吹口琴。要不都犯瞌睡了。”

  “算了吧,養養嗓子……”李滿堂這個樂天派再也樂不起來了。

  “也好,等我們出油,你這世界第一的嗓子幫我們喊。”崔大年說。

  “喊什麼?”李滿堂問。

  “你沒見電影里石油工人在出油時,總要樂得又叫又跳,高呼出油了,出油了。”崔大年說。

  “這我會喊。”李滿堂應了一聲。突然,他運足了丹田之氣,用他那世界第一的男高音,喊出了自己的企盼:“出油了!”

  於是,夜空下的荒原發抖了。這個喊聲向西南方向飛去,在五里路外那座已被毛烏素沙漠吞沒了的統萬城廢墟上遇到障礙,迴音兀自清晰可辨,但已滿含蒼涼。

  已經連續兩天兩夜沒好好合眼的區秀女剛迷糊過去,便連滾帶爬地從帳篷里跌出來,臉頰上是狂喜之極的淚珠。她不顧一切地向井台撲去,嘴裡是含混不清的囈語:“好,好,終於出油了……”

  李滿堂嚇壞了,急忙拖住她:“沒、沒出油,我喊着玩的,我騙你的,屁也沒出……”

  區秀女站定了,望望井台上一個個呆若木雞的工人,又望望李滿堂,終於雙眼一黑,身子癱軟下去。

  陶金寶大叫一聲,急忙架起區秀女,人們也都圍上來。崔老頭喝令大家散開,張羅着要把區秀女抬到鄉衛生院。眾人正亂成一團時,已躺在木板上的區秀女睜開眼睛,並且吐出清晰的聲音:“不用抬……我沒事……躺一會兒就好的……別誤了鑽井,幹活要緊。金寶,給我點水喝。”

  陶金寶這才彎下腰,給老婆喂水,嘴裡還在念念有詞:“看來我們真要成為無定河邊的冤鬼了……”

  這話是當著崔老頭的面說的,就像尖刀扎進老人的心。區秀女沒有力氣罵人了,她只是討厭地推開陶金寶,捏住崔大年的手:“崔工,我信你,我一點也不後悔……”

  陶金寶和李滿堂把區秀女抬進帳篷。

  夜空下只剩下柴油機單調的聲音。只要有這機器的鳴聲,就充滿着希望,區秀女終於在這希望的樂曲中安詳地合上眼睛。

  但不知為什麼,柴油機突然停下了。帳篷外一片死寂。這突然而至的沉靜使區秀女驚恐地睜開眼睛,她的嘴唇在抖:“怎麼了?又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機器不響了?快扶我一把……”此刻帳篷里只有陶金寶一個人,區秀女對丈夫說話,一邊支撐起身子。

  陶金寶扶住她,撩開帳篷門帘,燈光下,井場上所有的人都呆在那裡,就像中了邪。終於,崔大年工程師朝區秀女走過來了,對區秀女輕聲說:“出事故了……鑽桿斷了……”

  區秀女臉一下子青了,要不是有丈夫架着,她身子會癱軟下去。

  “在油田裡,這也是屬於大事故。要由事故處理小組用專用設備取出斷在井下的鑽桿。要是取不出斷桿,這眼井就報廢了。”

  這時,耿隊長已推出他的嘉陵摩托。他只扔下一句話:“我連夜趕回油田去請人和租借設備,爭取明天中午趕回來。”

  摩托車聲由近而遠,終於消失在荒野上。

  “這要花許多錢吧?”區秀女擔憂地問崔大年。

  老崔明白無誤地點點頭:“少說也得三五萬,這還是順的。真不行,俺把房子賣掉,把買房時拖下的賬一扣,也能剩下三五萬……”

  “那你一家住哪裡去?”李滿堂急了。

  “不,我是投資方,我去想辦法!”區秀女抬高了聲音。

  崔大年張羅兩個人值班,讓陶金寶扶住區秀女,一腳高一腳低地回村來了。

  第二天中午,耿隊長隨着一輛工具車和擠在駕駛室里的三個師傅,一身風塵地趕來了。望着他熬紅的雙眼,區秀女想講幾句表示感謝的話,伶牙俐齒的她反倒說不出話來了。

  陶金寶此時正在幫李滿堂兩口子捉雞,這是用不着吩咐的,今晚肯定要好酒好菜招待油田請來的師傅。

  倒是李滿堂,他的心早已飛到那口停下來的井上,他把這裡的事交給陶金寶,自己跟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大雁灣奔來了。

  到了井場,真沒想到還有個意外收穫在等他們。原來留下來值班的兩個鑽井工人在昨天半夜抓住個摸進井場來的賊,兩個師傅沒工夫送他去鄉派出所,只弄了根繩索兒把他綁在井架上。那傢伙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賊,是來找一個叫區秀女的溫州女人的。

  “來找我的?”區秀女睜大了眼睛,“他來偷什麼東西?”

  “東西倒沒偷。”那個叫陳亮的愣小夥子答道。

  “胡鬧!沒偷東西怎麼隨便綁人?”區秀女身後的耿隊長罵他的徒弟,“你們法制課怎麼學的?”

  “那傢伙鬼頭鬼腦的,一看就不是好人……”陳亮辯解說。

  這邊正說話時,井台上的崔大年已在高聲喝斥了:“原來是你?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惡貫滿盈,終於有今天!”

  區秀女急忙跑過去,看到井架上綁的那個人就是那天搶長途客車中漏網逃脫的大鬍子。大鬍子也見到區秀女了,他抬起頭,正想說什麼,卻見人圈子后大步走出個女人來,誰也沒想到女記者這時候會來。原來,她找到李滿堂家,聽秀芝說他隨採石油的人剛走。於是她拔腿就追。

  到了這裡,還沒顧上與李滿堂說話,卻見井架上綁着個大鬍子——那天就他最凶,用刀尖挑開自己襯衫上的扣子,一把扯去自己的項鏈。有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李亞嵐真想撲上去給他兩耳光,但她畢竟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除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沒有過激的言行。

  李滿堂這時見到李亞嵐,心裡一怔。他向李亞嵐迎上來了:“你來了?來之前也不打個招呼……”

  “招呼怎麼打?你家又不肯裝電話。我真不明白,就像你老婆說的,你是魂丟這兒了?”李亞嵐拍着自己的手包,望着歌王說,“我這包裡帶着三萬,總算湊齊十五萬了。我是來通知你做好準備,攝製組說來就來。另外我們再仔細合計一下唱哪些歌,要選哪些外景……”

  糟,哪壺不開偏提哪壺,瞞是瞞不過去了,李滿堂心一橫,說:“是不是緩些日子再拍?那錢,那十二萬,我……”

  李亞嵐猛吃一驚,眼睛瞪圓了:“那錢怎麼了?”

  “區秀女他們鑽井,資金一時接不上,我把那錢借給她救急……”

  響起一個異常清脆的響聲,原本要落到車匪臉上的耳光,落到了歌王的臉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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