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嫂子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小景

  村裡過廟,搭台唱戲,戲台上來一小丑,鼻樑上抹塊白,上台來找秋香。他的台詞本應是“秋香在哪裡?秋香在哪裡?”然後幕後有人回答:“秋香不在,秋香不在。”結果這個小丑上來就繞着鄉間搭的簡陋的戲台大叫“秋香不在!秋香不在!”轉兩圈,下去了,台下大笑。

  這個小丑,就是我的堂兄。

  這個堂兄,在家也是個寶貝老疙瘩,上面數姐,下面才添了他。諸般武藝不成,我的伯伯大娘心疼他吃不了地里幹活的苦,讓他進了戲班學戲,結果就學成了個這。

  在本地找不下媳婦,看看快成光棍了,只好從人販子手裡買回來一個雲南姑娘。這姑娘嫁給他時才十八歲,比我還小好多,所以我向來呼她為小嫂子,還是個孩子。

  伯伯家家境貧寒,大娘脾氣又烈,還保留着老一輩子的老規矩,要處處拿得住媳婦才行。這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黎明即起,第一件事,到公婆屋裡端尿盆出來倒掉,然後遵從古訓,洒掃庭院,開始一天的生活。好在這孩子原來在老家過的日子也不輕鬆,所以還是受得了的。我現在還記得她的讚歎:

  “唉呀,你們這裡真好。上房看看,天線一個挨一個,家家有電視!”

  家家有電視,不代表他家也有。

  是的,沒有電視,沒有錄音機,沒有新房子,沒有傢具。

  沒有炒菜的油。

  我見過她到我家來哭訴,說怎樣用醬油炒菜吃,順便跟我們家要一塊豬油帶回去。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不用干別的,只憑雙手,也餓不着。我的堂兄太懶了,既懶且饞而且好賭,還愛打老婆。伯伯和大娘也不肯放下威風來。小嫂子的娘家遠在天邊,無人撐腰,我娘屢屢嘆息,這孩子的日子真是難過。

  次年她生了個兒子。

  然後她把堂兄和我們本村一個寡婦給堵被窩裡了。小嫂子站在那寡婦的炕前,臉色灰白,大叫一聲,聲如裂帛,返身就往回跑。我看過電視劇上女子受了挫折之後,雙手掩面,且哭且跑,身段裊娜多姿,哭得也宛轉悠揚。我那小嫂子可不會演戲,跟瘋了似的,號叫着往家跑,一點都不好看。我堂兄知道大事不好,慌忙穿褲子,前後面都穿反了。及至趕到家裡,媳婦早喝了農藥。

  事到如今,我才敢揣想當時小嫂子的心情。讀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回娘家》,說到鄉間女子在婆家吃苦熬累,回娘家是一生的盼望和短暫的幸福間歇。我那小嫂子,自從被買來,一次也不曾回去過。自家家裡再窮,孩子再苦,做父母的都不肯虧待了骨肉。孩子成了別家的人,山高路遠,娘見不着女,女見不着娘,這十八歲,不對,過了年了,十九歲了,這十九歲的小孩子,沒有見過愛是什麼樣子,沒有摸過幸福的鼻子尖兒,所到之處是苦是累是艱難和背叛,而且被背叛之後,連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手裡。這個沒有文化的女子,不會哀怨,不會傷感,也不知道她在萬箭攢心的時候想沒想過娘,而本能的第一反應,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抵抗這巨石般轟隆隆砸下來的一切。

  堂兄抱住她就往院外拖,想找人送醫院,拖拽到院里,她死命地摟住了院里一棵椿樹,不肯往前走。大娘上來掰不開她的手,就索性用牙咬,咬她也不鬆開,嘴裡吐着白沫,只叫着一句話:“好好待我的孩子!好好待我的孩子!”

  其時,四個月大的孩子正裹在炕頭上一床破棉被裡睡得香,不知道他的十九歲的娘正徘徊在生死邊緣,而且去意已決,對這個世界絕無留戀,明媚的陽光里只有他母親的世界正在落入一片黑暗。

  一隻小蟲子死掉了,還有劉亮程為它哀悼,一隻貓咪死掉了,還有我為它唱一曲讚歌,小嫂子死去已有十年,我才敢回首一望,不為別的,實在是不敢在自己心裡重複她那種絕望的疼痛。

  小嫂子下葬那天娘家也沒能來,過後娘家娘來了,痛哭了一場。聽鄰舍說孩子的裝裹很好,單夾棉三層緞,發送很排場,請了吹鼓手,滿意地嘆息着又走了。

  十年過去,孩子也大了,穿得破破爛爛的;堂兄流落到東北回不來了,連我的伯伯去世他都沒能回來摔孝子盆。

  時常讀詩,卻發現想從裡面找一首能夠切合小嫂子的境遇的非常之難,因為沒有。古詩沒有,現代詩也沒有。

  (責編: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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