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聽雨

　　（一）

　　破敗的牆角邊上，一隻疲憊的蒼蠅剛剛落腳在蜘蛛網上的時候，被那百無聊賴、時刻在網上巡視的黑蜘蛛逮個正着。就在它張牙舞爪正想吞食這小生靈的那一刻，不料被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比這百無聊賴的黑蜘蛛更無聊賴一萬倍的小和尚，在這性命攸關、殺機畢露的時刻，隨手就撿起一塊小石頭砸去，頃刻間，蜘蛛的吞食計劃全盤破產，還來不及修補自家這張覓食之網便拔腿落荒而逃——它自己想想還是性命至上，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之後便垂頭喪氣地懸絲逃走了。這時候小和尚便在地上拍手叫好，那樣子自以為是自己救了天下眾生一般，嬉笑不停。

　　念緣，你又在搗亂了，又不好好念經了吧。老和尚一聽到小和尚的嬉笑聲，知道他早已超然佛經之外，又不好好念經，又在偷玩了。

　　哎！老和尚嘆了一口氣，於是接着順手中的佛珠溜圈，繼續咚咚咚地敲打着木魚，口中念佛經的速度似乎是加快了許多。

　　雨，似乎也下得大了許多了。

　　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以來雨一直都是淅淅瀝瀝，如縷不絕地下着。每當老和尚念完經，他就呆坐在寺門口，有時候是莫名其妙的唉聲嘆氣，之後便是長時間目光獃滯地望着遠方；伽藍寺內就只剩下老和尚的頹唐和深深地草木；幾個月的陰雨紛紛，草木也都綠了些許，可是老和尚還是依舊常常帶着愁眉，一遍又一遍地望着長安的方向，陰雨連綿道路泥濘，可這倒是無關緊要的。致命的是這雨，彷彿淋濕了他的煙花——煙花，冷了，怎能叫他不唉聲嘆氣呢？

　　師傅，該用膳了！念緣小和尚抱着自己空空的肚子，走到老和尚跟前叫他去吃飯。

　　老和尚只是“嗯！”了一聲，似乎他的思緒還沒回收附體，約莫過了一刻鐘之後，他才緩步去吃飯。

　　伽藍寺外的雨，還是連綿不絕，一片朦朧，籠罩着老和尚的思緒和哀愁。

　　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着。

　　（二）

　　洛陽城，戒備森嚴。

　　城上的士兵們身披鎧甲，手執長矛，一臉威嚴，蓄勢待發。

　　這些日子以來北魏連連調兵遣將南下，其形式危及南宋的生死存亡，南宋皇帝不得不下令將軍率領精兵三萬死守洛陽城。

　　關外是烽煙四起，可是這洛陽城還是繁華依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戰事之外的帝都洛陽城，繁華如從前不改色。

　　賣包子嘍，新鮮出爐、熱乎乎的包子……

　　冰糖葫蘆，賣冰糖葫蘆……

　　……

　　街上的小販們你爭我搶地叫賣着，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在那稍微冷清的城門邊，一株老樹下，一老者忙碌的打點着他的茶攤，旁邊的石板上，一個大概只有十七八歲的女子在擺賣她親手繡的手絹，而她只是一味地坐在那裡，頭也不抬，顧客們拿了手絹之後放下幾文錢走了便是；而她仍舊是低着頭，用心地綉着手中的絹，一絲不苟，似乎是在綉出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

　　這一日，駐城的將軍走下城來，興許是無聊了，便道城門下的小茶攤上飲茶。將軍身着戰袍，腰間佩戴着寶劍，雖然是一副將領着裝，卻也掩蓋不了他眉宇間雙眼的神氣和銳氣，談吐之間，流露得更多的是他的修養和才氣。

　　將軍只是手中捧着茶杯，樣子是很悠閑的坐着，似乎是在等待某一位很重要的人，可終究還是沒有的；雖然他時常沉思，作出一番苦苦思索狀，然而他不過是來這裡休息片刻，放鬆他那凝固威嚴多日的身心。

　　將軍是累了，可將軍並不是真的累了。年方二十的他，自幼熟讀兵書，又練得一身好武藝，好詩善文，可謂是文武雙修。前度日子才被封為護都大將軍，率領重兵死守洛陽城，報國之路，剛剛開始。

　　將軍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着杯里的茶，喝了兩壺。約莫是黃昏時分，夕陽下的鳥兒接二連三地回巢了，殘陽支離破碎地灑在石板路上。將軍起身，穿上長袍，付完茶錢，轉身真要走回城上。

　　那石板上綉手絹的姑娘還沒有收攤，仍然是沉醉在她的刺繡世界里。

　　將軍剛一起身，便呆住了，臉上的殺氣全盤消失；綉絹的姑娘突然抬起頭來，卻是忘了繼續手中的針線活，只是一片柔情外加滿臉羞澀地，呆了。原本是平行線的將軍和綉絹女，此刻都呆了，眼光交集在一起，時間突然定格在這一刻，誰也無法打斷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到底他們在談什麼，無人知曉，只有他們二人心裡頭才清楚。

　　夜色愈加濃了，街上的商鋪都掛上了燈籠，可他們兩個人依舊還是站在原地不走，只是一味凝立在那裡，宛若一對雕像。

　　似乎是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他們攜手來到柳堤邊上，在流星劃過天際的那一刻，他們雙雙開口許下諾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兩根紅線，在蝶舞花叢中打成一個同心結，頭頂上的星星，也笑了眨着眼。

　　夜色愈加濃了，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結了同心，臉上都是一笑，會意地分頭走了。那一刻，夜空的煙花開得正美麗，撩人心扉。

　　（三）

　　烽煙是更加的濃烈了。

　　北魏節節來犯，雙方交戰，南宋皆是一敗塗地。皇帝暴怒之極，連斬二將，金鑾殿上，護都大將軍奉旨領兵二十萬出征。

　　洛陽，是沉寂了；如同午夜，繁華不見。

　　昔日的大街上，一片死氣沉沉，難見幾個行人。就在今日，將軍將要率軍出征。

　　城門邊的石板上，綉絹女在那裡等待着。

　　將軍從馬上下來，走到她跟前，二人互視，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說得清。

　　等我，等我打了勝戰回來，一回城定立即迎娶你。將軍正視着她，滿懷信心地說道。

　　嗯！秀娟女眼角泛着淚珠，點頭應聲。

　　將軍轉身上馬，大軍前行，揚塵而去。

　　每天，她都是一個人站在城門外的石板上；旁邊的老樹，年輪一圈又一圈地生長着；她還是在那裡等待着，等待着……

　　（四）

　　城牆上的紫藤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城牆，是更加的斑駁破碎了。

　　城牆下的石板上，她依舊在那裡等待着，常常望着關外的方向，遠遠地望着，久久地望着。

　　娘親，這個姑姑每天都在這裡幹什麼啊？一對正要出城的母女路經此地，好奇的小女孩問她的母親。

　　她在等人，痴痴地在等人，等她的將軍夫婿的歸來；每次戰爭都失敗，將軍也早已經死了，哪還有可能回來啊；記住，長大以後千萬別像她這麼傻；快點走吧，敵軍就快攻到這兒來啦，再不走就沒命了，別耽誤時間，逃命重要！那母親拉着小女孩的手，快步地走了。

　　關外是一片殊死搏鬥，血肉廝殺。

　　在一片橫屍之中，將軍身負重傷——他醒了，可他所有的部下全部都犧牲了，只剩下遍野的屍首。他明白，敵軍早已攻佔了都城洛陽，南宋定然遷了都；此時此刻，他孤身一人，想起城門下等待着他的情人，身為將軍的七尺剛強男兒，流淚了，身心俱傷。

　　十一月的塞外，滿天飛雪，天寒地凍。

　　待到將軍醒來的時候，他吃力地睜開雙眼，模模糊糊地看見牆上寫着“佛”字——是和尚救了他。

　　現在的將軍，舉目八方卻無路可走，只好在寺廟裡養傷。康復之後，回去，是死；不回去，在此削髮為僧，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只想等到戰事平了以後，再回洛陽城去尋她。

　　戰事，是平了；可十年，過去了。

　　將軍不遠萬里，日夜苦行，終於來到了洛陽城。

　　當他來到城門下的時候，只剩一片破敗和頹廢；他只是呆立在那裡，看不到昔日等待着他的秀娟女，即使是尋遍了洛陽城，也絲毫找不到她的身影。

　　將軍孤身一人，絕望地坐在以前她等待他的那塊石板上，沉默無語，只是淚珠不停地留下來，似乎是下了好幾個月的陰雨。

　　年輕人啊，你都在這裡坐好幾天了，到底是要做什麼啊？守城的老者覺得奇怪，便好心的過來問他。

　　老伯，你可知道以前在這裡賣綉絹的那位姑娘現在身在何處？我在找她呢，找了好多天了，還是找不到啊！將軍焦急而又滿懷信心地問道。

　　唉！別提那姑娘了。從十年前，她就一直一個人坐在這石板上等她的將軍夫婿歸來，不管颳風下雨，她每天都孤身一人在這裡等他，一等就是十年；苦命的人，就在半個月以前，這姑娘害病死在這石板上，臨死前嘴裡還不停地喊着“將軍將軍”呢；唉，苦命的人呦！老者垂頭嘆氣地說道，接着他指着前面一座無碑墳，說，她就埋在那兒。

　　將軍早已是泣不成聲，絕望地一步來到墳前，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墳頭，只是沉默無語，只是落淚；天也下起了雨，不停地下着，下着。

　　（五）

　　伽藍寺外的雨，還是不停地下着，淅淅瀝瀝。

　　想起自己的前塵往事，老和尚掉淚了，這淚水，悔恨的淚水，和屋檐留下來的水簾線平行，久久沒有停歇。

　　望着寺外的雨，老和尚沉默着，悔恨的淚水，依舊無語地流着。

　　而那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着，老和尚坐在蒲團上，敲不了手中的木魚，只是聽着落雨聲，面無表情，流着淚水。

　　伽藍寺外的雨，依舊是淅淅瀝瀝地下着，下着……

　　（改編自周杰倫方文山的《煙花易冷》）

　　參考書目：北魏楊炫之《洛陽伽藍記》

　　後記：

　　所有的等待，都是膚淺的。

　　情家不幸詩家幸。

　　原本在六月份的時候，就想寫下這些文字了，只是那時候不知道自己寫了這些文字最終是為了什麼、要表達什麼，常常是想不明白，久久不願下筆。沉澱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看了很多人很多事，又時常想起湯顯祖的《牡丹亭》，到了最近，我才明白這悲劇所要揭示的，所要告訴世人的，就是——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