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爺的春聯

　　在老井村，寶爺是老輩子人當中文化最高的，高小畢業。老井村小，人少，八百口人，寶爺上學時更小，一百多戶人家，只有一戶巴巴結結的富農，就是寶爺家。那時村裡沒學堂，寶爺的高小是在鎮上上的，上中學要到縣城去，開銷又大，寶爺的爺爺哪捨得，於是就讓回家了。不過寶爺能念到這程度，已經很稀罕了，村裡人看寶爺時的眼神里都充滿了羨慕與敬仰。

　　如今老井村富了，靠翻修吊車倒騰生意賺到上百萬的就有五六家，高中畢業生一抓一把，還出了兩名大學生，一個是文昌爺爺家的大軍，畢業后留在了成都，一個是王奶奶家的王國貴，現在是大幹部，副縣長。所以寶爺的那點文化就沒什麼稀罕的了。

　　有一樣東西不稀罕不行，寶爺那手漂亮的毛筆字。現在學生上學學的是知識，用的是鋼筆，誰還會耐下心來一撇一捺練毛筆，於是寶爺的毛筆字跟寶爺一樣幾乎成了老井村的古董。平常的日子誰也不會在乎留着山羊鬍坐在樹陰下翻看老書的寶爺，只有等春節臨近，寶爺的破院里才熱鬧起來。

　　寶爺，給我們家寫幾副春聯吧。來人問寶爺。

　　寶爺這時總是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鏡，目光從書里移到來人臉上，說，村裡高中生多的是呢。

　　高中生也白搭，哪個會寫毛筆字？還是寶爺的春聯好，字和意都絕，貼在門上舒坦。

　　總是聽到來人誇獎后寶爺才收拾桌子，摸出筆墨紙硯，來到當院，挽挽袖口開始書寫。其實紙和墨寶爺兩月前趕集時就買好了，放着，進了臘月就捏着指頭算日子。也只有在這時，寶爺灰黃的臉上才有紅光，從嘴裡噴出的熱氣籠罩着他的臉，顯得仙風道骨。

　　不過最近幾年來求寶爺寫春聯的人越來越少了，現在什麼都是工業化，連春聯也成打成打的賣，而且字體、詞句哪點也不比寶爺寫得差，更何況有的還燙了金邊兒，貼在門上顯得富麗堂皇。現在很多人也不在乎塊兒八毛的，圖省事，買現成的。

　　鎮上和縣城一進臘月十五就熱鬧起來，賣春聯的也夾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吆喝，春聯，春聯！寶爺看見了總搖頭嘆息，春聯圖的是心情，什麼都用冷冰冰的機器代替，算啥事嘛。所以後來寶爺的紙墨都提前買，免得進了臘月再進城，心煩。

　　還有白給的春聯，銀行、電信、保險公司搞宣傳的，有聯繫的人就白拿，像模像樣地也貼在門上。這就更不像話了，春聯下面還印着宣傳詞，什麼事呀。

　　人再少，紙墨還是要買的，春聯還是要寫的，寶爺知道最起碼一個人要來，王奶奶。臘月二十八，王奶奶果然來了，遠遠地站在人後，小心翼翼的樣子。寶爺也不搭腔，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二十八貼花花，寫春聯的最後一天，求春聯的人自然少了，王奶奶來的時候也就仨人，等人走了，王奶奶才上來說，也寫一副吧。

　　寶爺小心地割了大紅紙，鋪開，慢慢地蘸了墨，並不急着寫，胳膊架在紙上，望一眼王奶奶問，身子骨還好吧？

　　還好，還好。你呢？王奶奶說。

　　硬朗，還硬朗。寶爺說，我當年練字時你還給我研過墨呢。

　　王奶奶嘆氣說，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別提它了。

　　彷彿沒想出什麼詞，又重新蘸墨，寶爺說，要是當年能把你娶了多好呀，不然的話今天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給我研墨了。

　　王奶奶剜一眼說，還不怪你？我說私奔吧，你非要明媒正娶。

　　不說了，不說了。寶爺又蘸了蘸毛筆說，我給你說的事給國貴說了？

　　說了。王奶奶突然有些哽咽，可是……

　　咋？孩子不同意？嫌我成分高？

　　王奶奶說，你老糊塗了，現在還興成分嗎？

　　寶爺問，那是為啥？是不是我們老來結合，孩子嫌丟人？國貴是國家幹部，腦子應該很開化的。

　　老來能做個伴孩子也理解，可是……王奶奶說不下去。

　　到底咋回事嘛。寶爺乾脆放了筆，直勾勾地望王奶奶。

　　市面不是有說法嘛，現在幹部找后爹找後娘，都是為收斂錢財。王奶奶說，你也知道國貴他正在節骨眼上，他怕影響呀。

　　哦，明白了。寶爺蘸了墨一邊寫春聯一邊說，咱也應該理解孩子，那你以後就多來看看我吧，能陪我說說話也中啊。

　　寶爺的手有些抖，字寫得歪歪扭扭。又換了一對大紅紙，對天噴了幾口氣才控制住情緒，寶爺終於寫好了春聯。

　　王奶奶欲言又止，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低頭說，這是你給我寫的最後一副春聯了。

　　咋？寶爺吃驚得老眼要暴出來。

　　國貴說我在鄉下不放心，過了春節就接我進城，跟他們一起住。王奶奶一口氣說完，彷彿怕人根她搶。

　　你同意了？寶爺脖子伸老長。

　　王奶奶轉身走去，用鼻音說，不同意不中，孩子不答應。

　　如一尊泥塑，哈的氣在鬍子上結成了冰茬茬，寶爺才回過神兒來，連嘆了幾口氣。該寫自己的春聯了，可寫什麼好呢？春聯圖的就是吉祥，可現在是那樣的心情嗎？寶爺猶豫再三，終究沒想出合適的詞。

　　心說先煮糨子，邊煮邊想，可糨子煮成了鍋巴，合適的春聯還是沒想好。又不能再等，寶爺一拍腦袋，乾脆把紅紙貼上了，一個字沒有。

　　這是您的春聯？有人問。寶爺點點頭。

　　怎麼沒字？那人又問。寶爺說，有字啊。那人伸頭看半天問，有嗎？沒有呀。

　　寶爺苦笑着說，有字，只不過你沒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