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埋骨不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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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初期武漢淪陷后,鄂東諸縣相繼失守。某天上午,十多架日機突然飛臨浠水縣城上空,一番狂轟亂炸之後,日軍宮本等部氣勢洶洶地撲來,猛烈的炮火打得守城的國軍抵擋不住,只得躲進大別山深處.
筆架山原是土匪汪大鬍子的地盤,如今國軍范同的加強連駐在附近,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何況范同多次帶兵圍剿過他,汪大鬍子吃過不少虧,有仇不報非君子!汪大鬍子帶着四五十個弟兄,於拂曉時出其不意地突襲范同加強連,打得國軍暈頭轉向,丟盔棄甲。汪大鬍子他們沒有窮追猛打,只將繳獲的武器彈藥搬回山寨。
范連長垂頭喪氣,很是惱火,準備到山下小鎮石家店休整一番。正走着,發現一白髮老人迎面向他們跑來,老人搖着手,氣喘吁吁地說:“快停下來,前面有日本鬼子!”
白髮老人叫尚少月,是聞名百里的老中醫,范連長多次請他看過病,算是老朋友了。他忙問:“尚老先生,前面真有日本鬼子?”
“老朽在前面村裡看病,親眼所見,鬼子是來掃蕩石家店的!”
“有多少人馬?”
尚先生一笑:“一個班,十幾個人。你們一百多條槍還收拾不了這幾個小鬼子?”
士兵們高興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說這裡兩邊高,中間低,我們先埋伏在左右,等鬼子進入袋口,兩邊一齊開火,准叫這些狗東西都去見閻王!
范連長緊皺眉頭,沉思不語……
尚老先生說:“范連長,十幾個打一個,你還有什麼顧慮?打贏這一仗,不僅能鼓舞軍隊士氣,對全縣老百姓也是一個振奮啊!”
范連長終於下決定,將部隊一分為二,埋伏在左右山崗上。他厲聲說,“等待適當時機,聽到我的命令才能開火!”
尚老先生樂滋滋地跑回石家店。
槍聲響起來了,是在石家店小鎮街頭。接着是雞飛狗叫,兒啼女哭,一片慌亂。有人在街上一邊跑一邊喊:“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尚少月跌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驚呆了。
本該做刀下鬼的十多個日本兵,如今卻在小鎮上掄劫財物,強暴婦女,為所欲為。
石家店地處大別山腹地,日軍原不敢貿然深入。由於一個外號叫癩皮狗的漢奸提供情報,說小鎮沒有軍隊,還自告奮勇充當嚮導,日軍這才闖了進來。
癩皮狗是石家店人,十一歲時父母雙亡,素懷仁愛之心的尚少月將他接入家中撫養,收為徒弟,五年的苦口婆心終未改變癩皮狗的頑劣本性,後來竟然離家出走,成為一個偷雞摸狗、壞事做盡的流氓無賴。鄉親們氣憤不過,讓幾個小青年教訓過他一頓,並將他趕出石家店,不許再回來。日本人來后,癩皮狗當了漢奸走狗,過上了吃香喝辣的日子。他為虎作倀,今天竟然盯上自已的家鄉。他這樣做,一來可以抖抖威風,炫耀自已;二來可以報仇雪恨,吐出積壓心中多年的怨氣。
他來到領頭揍他的石柱子的門前,對日軍小隊長說:“太君,這家花姑娘大大的!”豬頭小隊長淫笑着,一腳踢開大門,伸手抓住石柱子媳婦頭髮,按倒在地,撕下衣褲,壓在上面……石柱子媳婦又撕又咬,拚命反抗。藏在後院的石柱子聞聲衝進來,舉起手中的鐵鍬,對着豬頭小隊長的腦袋劈下來,癩皮狗上前一擋,鐵鍬偏了,只削掉豬頭的一隻耳朵,算是撿了一條命。豬頭小隊長血流滿面,痛得哇哇怪叫,看到石柱子的鐵鍬再次劈來,他連開兩槍,石柱子晃了晃,鐵塔一般倒下了。
石柱子媳婦像頭髮瘋的母獅,用頭朝豬頭小隊長猛地撞去。這時,尚少月老人急忙趕來,死死抱住豬頭小隊長握槍的那隻手,叫柱子媳婦快跑。癩皮狗害怕人來多了,豬頭小隊長要吃虧,便朝撫養他多年的老人當胸一拳,尚少月當即倒在地上,口吐鮮血……
這場掃蕩使石家店受到空前劫難,家中財物被洗劫一空,五人慘遭殺害,八名婦女被強暴。日軍的獸行,讓鄉親們悲痛欲絕,恨之入骨。
夜幕降臨,兒啼女哭之聲仍在小鎮上空回蕩。尚少月老人倚在床頭,用手不停地撫摸胸口,他的心如針刺火燎,疼痛難忍,在床上翻來覆去大半夜后,點亮油燈,輕輕下得床來,悄無聲息地走進藥房,抓了幾味中藥放進瓦罐里,慢慢熬煎。兒子醒了,過來問他好點沒有,他以為父親是熬藥治傷,沒在意,又去睡覺了。
天色大亮,尚少月老人換上一身新衣服,將雪白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然後走進書房,攤開白紙,揮筆疾書,寫好后便裝進口袋裡。轉身端起自已熬的那碗湯藥,一飲而盡。他叫兒子扶着他,一同去岳王廟,參加被日軍殺害的五位同胞的葬禮。岳王廟供奉的是抗金英雄岳飛的神像,一直深受百姓崇拜,這裡是石家店一帶香火最旺盛的廟宇。
父子倆到達岳王廟時,鄉親們差不多到齊了,約有二三百人。
大夥公舉尚少月先生講幾句話。他沒推辭,走到岳王菩薩神龕前面,表情肅穆:“鄉親們,我們石家店五位同胞遇難,大家都很痛心。我要說,他們是勇士,特別是石柱子,在親人受到強暴時,勇敢地站出來拚命,如果不是漢奸癩皮狗的阻擋,小鬼子肯定沒命了。要是全國的軍人、民眾都有這種拚命精神,小日本焉能不敗?”
他停了片刻后說:“鄉親們的死,我尚少月是有過錯的。經過一夜思索,老朽決定以死贖罪!”
“以死贖罪?”眾人一愣,以為耳朵出了毛病,“你氣糊塗了吧?尚老先生有什麼罪?”
“怪我太相信范同連長,以為一百多人打十幾個人,那是穩操勝券。誰知這沒血性的東西,竟然不敢開槍,致使鄉親們遇難。若是我直接回來報信,鄉親們迅速逃離,這場血浴之災也就避免了;再者漢奸癩皮狗是我的徒弟,是我撫養教育的,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是罪魁禍首啊!老朽苟且偷生,怎能對得住死去的鄉親?”
大家連忙勸阻,說千萬不能輕生,只能怪那個狗日的連長“飯桶”無用,被鬼子嚇破了膽……
尚老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已喝下自己熬的致命葯,現藉此機會與鄉親們告別……老朽只有一個囑託:死時用人扶着,別讓我躺下;棺材做成豎的,墓穴要挖一丈深……”
兒子和鄉親們扶着老先生,讓他的身驅靠在岳王菩薩神龕前。不一會兒,尚老先生便安詳謝世了。
兒子從父親身上掏出一張字樣,上面是數行蒼勁有力的大字,這是今天清晨老先生留下的一首絕命詩:“日寇踐我好山河,國破家殘苦難多。早死免流亡國淚,化作厲鬼斬妖魔!”
一教書先生雙手接過此詩,用悲憤激昂的聲調高聲朗誦,尤其是那句“早死免流亡國淚,化作厲鬼斬妖魔!”聞者無不動容,不禁潸然淚下。石家店的男女老幼紛紛下跪,為尚老送別,啜泣之聲響成一片。
說來奇怪,剛剛離世的尚老,依然穩穩站立,活像一尊金剛菩薩。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有人說這是岳飛顯靈,神仙附體,這是上天在昭示我們:正義必然戰勝邪惡,中國抗戰必勝。
出殯那天,趕來送葬的百姓達數千之多。半晌時,有人慌張來報告主事人:“大事不好,土匪汪大鬍子來了!”
主事人大驚失色:“有多少人?”
“他身後只有三名弟兄。一人捧着木匣,兩人舉着竹竿。”
讓人震驚的事接踵而來,得到情報的范連長帶着全部人馬火速趕來,將葬禮現場團團包圍,親自率一班人進入岳王廟抓汪大鬍子。
他跨進廟門,手槍一揮,十多名士兵立即舉槍對準汪大鬍子:“不許動!舉起手來!”
汪大鬍子哈哈大笑:“范連長真有膽量,真夠威風啊!要是用這膽量和威風打小日本,那才叫真英雄!”
范連長惱羞成怒:“拿下!”
“慢!汪某很敬佩尚老先生的為人,今天是特來祭奠他的。我們赤手空拳,用不着害怕。等我們祭拜之後,你再動手也不遲吧?”
范連長冷笑一聲:“量你今天插翅難飛!”
汪大鬍子徑直走到尚老遺體前,畢恭畢敬地站着。他將手一招,高聲喊道:“上祭品!”
身後的大個子將一木匣放在供桌上,掀開上面的紅布,露出一個血淋淋的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有一膽大者探頭一瞧,立即驚叫起來:“是顆人頭!”
那人仔細辨認后又補一句:“是癩皮狗的頭!”
“是癩皮狗?”眾人一看,沒錯,的確是做惡多端的漢奸癩皮狗!
這是汪大鬍子帶着三個弟兄,黑夜摸進縣城所取得的戰利品。
在場的人都向汪大鬍子投去敬佩的目光,雖然往日也痛恨這群土匪,但在日、偽橫行殘害百姓的時候,他們冒險殺敵,為民除害,其膽略和勇氣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
不用說,這是告慰尚少月先生和五位遇難者在天之靈的最好祭品。
汪大鬍子轉過身來,朝弟兄們炸雷般吼一聲:“立正!”
國軍弟兄也下意識地昂首挺胸,齊刷刷地腳跟一碰,筆挺地站着,不知不覺中接受了汪大鬍子的口令。
“敬禮!”
他們共同向尚老遺體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范連長卻很不高興,他拔出手槍對準汪大鬍子,命令班長上前捆綁。班長站着不動,像沒聽到一樣。他惱火地說:“你敢不執行命令?老子槍斃你!”
當他掉轉槍口對準班長的時候,不料情況突變,班長手下十多個弟兄一齊舉槍對着連長。范同虛張聲勢:“你們敢?反了你們!”忽然‘刷’地一下,他的槍被手疾眼快的班長繳下了。
班長聲淚俱下地說:“你知道全連有多少弟兄的父母被日寇殺害?有多少媳婦和姐妹被日寇強暴?吃國家俸祿,不為國家效命,只知道保官、保命,完全不顧百姓的死活,要你這樣的連長有什麼用!”
班長將手槍遞給汪大鬍子:“汪大哥,你來處置吧!”汪大鬍子接過手槍,抬起槍口對着范同的腦袋。范同嚇得面無血色,求饒地說:“兄弟……”
“哈哈……我是試一下你的膽量。這麼怕死,還能帶兵打仗?”汪大鬍子把手槍交給范同,轉身對班長他們說:“國難當頭,還是以大局為重吧!”
在鼓樂聲、鞭炮聲中,尚老被“請”進特製的豎型壽木中。八位抬棺的小夥子一聲“起”,開始上路了。孝子披麻戴孝,在前面舉着招魂幡,長長的送葬人群手裡舉着輓聯、花環,一片雪白。這時候,汪大鬍子對身邊兩個舉着竹竿的弟兄說聲“放”,掛在竹竿頂上的兩幅白綾“刷”地一下展開了,上面是龍飛鳳舞的草書,這是他送的輓聯。上聯寫着“白首愛民更愛國”,下聯是“青山埋骨不埋名”。
十天後,范同與汪大鬍子聯合突襲浠水縣城,范連長和汪大鬍子衝殺在前,打得日軍措手不及,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