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樹的女孩

　　太陽西垂下去了，一個單薄的有些搖曳的影子，輕輕的飄上一帶長滿樹的土隴，那是晚兒又來摸樹了。在這個時候，她總能覺到一種無與倫比的陶醉，就像有的人愛唱歌，有的人愛喝酒一樣。晚兒的最愛便是每天放學后，匆匆的跑來這裡，踏上這座有着三千六百年歷史的城牆，踩一踩腳下厚重的黃土，然後細心的撫摸着每一棵她深愛着的樹，一棵接着一棵的摸，一棵也不漏掉，一直摸到城牆的盡頭埋沒在深暗中。

　　當那粗糙的樹皮劃過她纖細的小手，當暮靄里的微風劃過樹葉輕輕送過她的秀髮，一種真正的被愛的感覺迷一樣傳入晚兒心靈的深處。樹林、輕風和土隴似乎都把所有的愛灑向這個樹的精靈：擁抱着她，撫摸着她，親吻着她，愛着她。。。。。。這種愛清純到毫無雜質、溫暖到透徹胸懷，這種愛總讓晚那麼得如痴如醉。。。。。。。有時候，晚兒又覺得自己是樹中的靈精：她可以恣意的撫摸他們、親吻他們，讓他們感覺到被愛；她也可以輕輕地壓彎他們的胳膊讓他們痛苦和敬畏；她可以耐心的教育他們如何做人，告訴他們人要淡泊名利；她也可以把折斷的樹枝插在土裡，告訴他們是晚兒幫他們繁育後代。晚兒喜歡站在被她悄悄剝去了皮的法桐身旁，撫摸他的傷疤、盡情地給他憐憫；晚兒也喜歡在樹兒面前蹦蹦跳跳，讓他們心生欽佩。在這些樹木面前，晚兒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耐心的老師、一個慈祥的母親、一位偉大的哲人甚至自己就是上帝派來的救世主。在這裡，她終於有資格憐憫別人、幫助別人了。原來，憐憫和幫助別人是如此的享受，以至於讓晚兒迷戀到難以自拔。於是，每天跑來這裡摸樹就成了晚兒神秘的信仰。

　　晚兒姓謝，爸爸早年因成份不好，直到很晚才回到鄭州。所以，他很晚才娶了媽媽，很晚才有了晚兒。爸爸愛晚兒，也愛國家；起初非要給晚兒取名叫“興國”，還是媽媽好，說：“女孩兒叫這名字太不好聽，咱這麼晚才有了她，就叫她‘晚兒’吧。”晚兒學習好，又懂事，像個小大人，別人老誇她：“這麼爭氣的妞兒，比養個男孩兒都強呢”。

　　在一壟黃草的中間，佇立着一棵粗壯的老槐樹，晚兒最愛他把那粗糙的樹皮貼緊自己光嫩得臉蛋，就像躲藏在爸爸粗壯的大手裡。

　　爸爸是個熱心人，還會修無線電。晚兒記得小時候，家裡總堆着鄰居們拿來修理的電器，爸爸從來不知道推託，他總是樂呵呵的，晚兒也總是樂呵呵的。可現在，晚兒長大了，爸爸卻老的不會快樂了。下崗以後，他總說政府不會不管咱的，後來，他就在大馬路上崗了。在涌動的車流里，在尾氣的熏陶下，爸爸每天頂着小黃帽，木訥的佇立着，時斷時續的吹出單調的哨子。。。。。爸爸變得沉默了，除了吹哨子，他似乎不願再發出任何聲音。

　　“可是，你不要總是皺着眉頭好么，生活就是一面鏡子，你對它笑它就笑，你對它哭它就哭啊。你以前不是老說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么，還有啊，有我這麼可愛、這麼懂事的女孩天天來看你，你就開心點么，你呀，應該堅強一點，樂觀一點，唉，怎麼勸也不行，你這個老槐樹阿，老是認死理。”

　　晚兒把嘴一噘：“再勸你也沒用，唉，明天再來看你”。然後把手依依不捨得離開了老槐樹，繼續向前走。

　　下一棵是長着刀疤的核桃樹，他總是得過且過，倒也快樂；下一棵是小槐樹，他總是義憤填膺，像個憤青；下一棵就是那棵最美的柿子樹了，抬起頭看，果子卻不剩下多少了，一定又是路人偷了去。晚兒心疼得要掉淚，溫柔的撫摸着他，就像媽媽撫摸着自己的頭。

　　媽媽總是語重心長地說：“晚兒大了，要懂事了。咱們沒別人家有錢，你要知道體諒爸媽，出門不要和別人攀比。咱們只要有志氣，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就什麼都好了。你可要爭氣啊！”媽媽的話就像鞭子久久的激勵着晚兒，激勵她越發的懂事、越發的努力；可是，晚兒長大了，反而不知道媽媽這話說得對不對了。

　　今天，畢業考試的成績終於出來了，晚兒應該感到久違了的興奮-----第三名，全班第三名！重點中學、知名大學。。。。。。一時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包圍着晚兒，她真真的感覺到離爸爸媽媽給自己定下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只要達到了目標，一切都好了，家裡也就有錢了，爸爸也就開心了。可是就在回家的路上，同桌佳佳說：“我爸打聽過了，今年政府說不讓擇校，為了平均各校辦學實力，不過要是非要上重點中學也行，如果成績通過了重點中學的分數線，每年交七千擇校費，如果沒過呢，就逮交五萬上分校了。真羨慕你啊，我這成績估計要花五萬了。”晚兒不知道媽媽究竟存着多少錢，但她知道一定沒有七千那麼多，她也知道媽媽就算借錢也會給她上重點中學。可是，那樣的話，爸爸的腰恐怕就更彎了。一片愁雲掠過晚兒的額頭，但晚兒是個精靈，她是堅強懂事的孩子，她知道憂傷沒有用，路靠自己走出來，一切只能走着看着、看着走着。。。。。。

　　天已經徹底的黑了，城牆上的樹兒草兒都混在一處，遠遠看去像是一層層連綿的山。晚兒摸索到了那鑽天楊了：他的樹榦筆直，他是那麼的偉岸、那麼的挺拔，就像任賢齊大哥哥。想到這兒，晚兒的臉上掠過一絲緋紅。雖然她對追星族從來不屑，但她發自內心的喜歡任賢齊，喜歡他那種大哥哥的氣質。她俯身抱住這棵鑽天楊，一種依靠感油然而生，晚兒覺得自己簡直幸福到了腳指尖。每當她看到其他女孩把任賢齊大哥哥的頭像貼在文具盒上，就感到不屑和噁心。晚兒從來不買大哥哥的頭像亂貼，她不是為了省錢，她是要把大哥哥放在心裏面來敬來愛。

　　天上大概起了雲，不然不會黑到如此徹底：連樹與天之間的分別都沒有了，只有一團黑霧籠着這個寂莫到有點恐怖的土隴。可是晚兒不想回去，她不想看見爸爸疲憊的身影和蒼白的雙鬢，不想聽見媽媽無奈的嘆息，不想繼續做着那個懂事的孩子。她只想再摸摸這些樹，聽聽他們的故事，給他們講講生活的道理。

　　三千六百歲的古城牆靜靜地躺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裡，雖然近在咫尺，卻憑着此刻的一抹黑雲之阻隔，便似有了時空的間斷，讓人得以簡短的超脫。這赫然就是一個新的宇宙，在這裡沒有文明、沒有紛繁、更沒有無盡的惆悵。

　　晚兒張開雙臂，閉上眼睛，讓輕輕拂過的微風吹散自己的長發，此刻，她宛如宇宙的精靈，在這裡盡情地自由着、愜意着、瘋狂的真實着。。。。。。

　　雲裂開了，一縷遠處高樓上射出的光柱打在晚兒純真而幸福的臉上，驚愕得她不禁打個趔趄。突然，晚兒覺到身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卡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過氣來。片刻，她意識到這是現實，是遇到壞人了！可是，為什麼又不像電視上演得那樣：先是突然竄出一個黑影，然後惡狠狠的說：“不許動！把錢拿出來！”。難道現在的壞人連話都不願說就要害人了么？晚兒這樣想着，可是她的頭腦開始模糊，她感到呼吸困難和無比的痛苦，她的想掙扎但是身體無力的扭曲了幾下就癱軟了。

　　輕輕的風吹過鄭州並不寂寞的早晨。一個看起來白白凈凈的農村青年被操着粗聲的警察按進車裡，消失在金色陽光照耀下的大路上。。。。。。

　　當天中午的商都新聞里，主持人彬彬有禮的採訪一位儒雅的穿着警服的伯伯，伯伯說什麼，晚兒的爸爸媽媽並沒有心情聽清楚，只隱約聽到“我們能保持住‘命案必破’的記錄，和我們時刻樹立為人民服務的。。。是分不開的。。。。。。不應該感謝我們，應該感謝我們的幹警。。。他們。。他們。。時刻保持住了黨的先進性。。。。。。“”“”“”“”“”“”

　　又是夕陽西下時，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來到這座有着三千六百年歷史的土城牆上，站在樹前，慢慢的放下外罩。然後身體一躥，猛地抓住一根粗樹枝，開始了身體垂吊練習。在她笨拙的搖擺得時候，她是快樂的，但她並不知道，昨天夜裡這裡失去了一個更加快樂的喜歡摸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