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事件

　　青山縣常務副縣長馬國棟要去省城參加農村工作會議，並將在大會上作典型發言。青山縣是個養牛大縣，在這次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上，省政府辦公廳指名要青山縣作“趕着黃牛奔小康”的典型發言。

　　這是馬國棟第一次在省里召開的重要會議上亮相，發言的材料自然是非同一般，他的秘書王大山使出了渾身解數。老王今年六十整，這個材料是他退休之前的最後一篇大文章，又是到省里去交流，因此他寫得很苦，材料出來了，人也住進了醫院。

　　那天，馬國棟到醫院看望王大山，並問他在退休之前對組織上有什麼要求。王大山於是提了一個請求，希望馬副縣長這次到省里去參加農村工作會議，也能把他帶上。

　　馬國棟呵呵一笑，他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要求呢，原來是這樣，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馬國棟帶着王大山到了省城，然後在賓館里住了下來。那天晚上，兩人把發言材料反覆琢磨了好幾遍，直到後半夜下樓吃了點夜宵才回房睡覺。

　　早晨醒來，馬國棟起床以後上過廁所，然後開始洗漱，卻看見自己的茶杯里已經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新茶，而昨天晚上自己泡在茶杯里的假牙不見了。馬國棟每天睡覺之前有一項必做的事情，就是把他嘴中的假牙取下來，用牙刷輕輕地洗乾淨，放在茶杯里，用溫開水浸泡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再安上。此時他的心裡一咯噔，正好王大山散步回來，便問道：“老王，我的假牙呢？”

　　“假牙？你的？我沒有看見啦。”王大山有些摸不着頭腦。

　　“什麼？沒看見？”馬國棟差點跳了起來，“這茶是不是你泡的？”

　　“是呀。”

　　“我的假牙就泡在茶杯里，你沒看見？”

　　王大山雙眼睜得溜圓，愣了好半天，才顫動着嘴唇說：“馬縣長，我真該死，我以為那是你昨天晚上吃飯時拿回來的豬骨頭，於是順手把它扔了。”

　　馬國棟差點暈了過去：“什麼什麼？你說……那是豬骨頭？”今天他要在大會上作典型發言，沒有了牙齒，讓他怎麼去發言？這不是要他的命嘛！他真有點懷疑這個王大山是不是他的政敵派來故意跟他搗蛋的。

　　愣了一會兒，馬國棟只好對王大山說：“我沒有了假牙，不能在會上發言了，你就替我發言吧。”

　　“這……合適嗎？”王大山問。

　　“怎麼不合適？材料是你寫的，婁子也是你捅出來的，你就將功補過吧。”馬國棟想到王大山給他泡茶也是一片好意，六十歲的人了，為啥呀？再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在材料現成的，便想出了這麼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不過，這事我還要跟會務組請示。”

　　大會秘書處請示了有關領導，同意由王大山代替馬國棟在會上作典型發言。

　　馬國棟看着王大山拿着發言材料走向發言席，心裡很不是滋味。今天本來是他老馬露臉的大好機會，沒想到這該死的假牙、這該死的王大山……

　　“各位領導，我受馬國棟副縣長的委託，並經有關領導的同意，作大會發言。”王大山走上發言席，一段簡短的開場白后，開始念材料：“我們青山縣是一個窮縣，這些年來發動群眾走養牛致富的道路，取得了一些經驗，但是也有很多教訓，存在着許多急需解決的問題，其中最突出的問題就是好大喜功、弄虛作假，像過去搞運動那樣來發展養牛。”

　　坐在會場里的馬國棟先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王大山是不是吃錯了葯？明明給他的是介紹經驗的典型材料，為什麼走了樣？昨天晚上他們兩人還將那材料推敲斟酌了大半夜，怎麼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了？

　　發言席上的王大山越說越起勁：“比如有個鄉，原來名叫坎子鄉，去年改成了萬牛鄉，他們的目標是兩年養牛翻一番，三年黃牛超十萬。鄉政府從農民手上收錢請來大學教授，請的不是畜牧獸醫方面的專家，而是藝術學院的雕塑家，沿着公路兩旁擺放了一千多頭大理石雕成的黃牛，每頭石牛造價上萬元，老百姓心疼啊，說造一頭石牛抵咱們養十頭黃牛。為了爭取全縣第一，他們逐年虛報黃牛存欄數量，上級來檢查的時候，竟然瞞天過海，從別的鄉鎮‘借牛充數’，為了出成績、出政績，老百姓的人均收入也被他們人為地任意拔高，去年這個鄉上報的數字是人均一萬二千元，而據我們調查核實的數字至多三千元，虛報了好幾倍……”

　　馬國棟越聽越覺得頭暈目眩，可台上坐着省委書記、省長，他當然不敢上去制止。他對自己說，完了，不光是常務副縣長不能轉正，頭上的這頂烏紗帽怕是也難保了。王大山啊王大山，我馬國棟和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你為什麼要在這麼重要的場合捅我的黑刀子？馬國棟越發相信王大山是被人收買了，要不然怎麼會提出要跟來參加農村工作會議？

　　發言席上的王大山此時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他不去理會馬國棟那惡狠狠的眼神，索性不再看稿子，像做演說似地滔滔不絕地進入了角色：“平心而論，鄉里幹部浮誇政績、好大喜功，我們縣政府是有責任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縱容默許、推波助瀾的作用。兩年前，縣政府的一位筆杆子在下鄉總結鄉鎮養牛經驗時就誇大其詞，說什麼‘家養一頭小黃牛，油鹽醬醋不用愁；家養兩頭小黃牛，兩年蓋起小洋樓；家養四頭小黃牛，日子過得肥油油；家養一群小黃牛，給個神仙也不走’。”

　　會場里發出一陣笑聲，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現場採訪的記者紛紛將鏡頭對準了王大山，很快王大山走下發言席。

　　會場上先是一片寂靜，接着就是省委書記高明亮鄭重地帶頭鼓掌：“讓我們為青山縣這種敢於揭短、袒露缺點和教訓的氣魄與膽略鼓掌！”

　　會場里響起熱烈的掌聲。馬國棟沒有想到王大山的發言會是這麼一個結果，他總算長長地噓了口氣，回到賓館的房間，卻不見了王大山的蹤影，服務生把一個鼓囊囊的紙信封交給他，馬國棟一看，信封里是他的那副假牙，還有一封信：

　　馬縣長：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我知道你恨我，你的假牙是我給藏起來了，為的是能在這樣的大會上有個發言的機會。

　　……

　　我是個孤兒，是坎子鄉的鄉親們用百家飯把我養大的。幹部們弄虛作假、好大喜功，把坎子鄉的鄉親們都坑苦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在病床上寫了一份真實的材料，就是今天我在大會上發言的這篇稿子。

　　……

　　我已經患了癌症，很快就要走了。當了一輩子秘書，為自己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場合講一次真話而感到欣慰。

　　……

　　馬國棟回到縣裡，王大山已經去世了。他躺在太平間里，臉上沒有遺憾和痛苦，反而有一種終於完成一樁宿願后的輕鬆。

　　馬國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青山縣縣長，他重新做了一副假牙，把原來的那副假牙用一個精緻的盒子裝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常常告誡自己：嘴裡雖然是假牙，但不能說一句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