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蒼涼的手勢

　　那個秋天，我突然收到瑩死亡的噩耗，是瑩的丈夫胖子發來的。他說瑩死得很怪：在她的畫室里，披着一襲婚紗，立在一幅人物肖像前，就那麼死了。那肖像英俊無比、魅力四射，乍一看，像英國大詩人拜倫，下面有一行小字：兩個人心心相印，卻無緣相見，此乃人間痛苦之最。

　　信裡面還有一封短函，是寫給我的，只有一句話：“生命沒有意義，藝術不能留我於世上，我到死里完成它。”

　　我匆忙趕往南方某市瑩的家裡。瑩真的站在她的畫室里，跟活着一樣。她家的客廳里擠滿了警察、醫生，還有瑩的父母。

　　警察叫嚷着“不要破壞現場”；醫生指揮着“保護好人體科學研究的現成標本”。

　　“她這算是死了呢，還是算活着？醫生，我女兒到底還有救嗎？”瑩的母親不死心，她愛女兒愛到沒有縫隙，豈能容許她就此撒手人寰？

　　“從醫學的角度上講，她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應該確定為死亡狀態。當然說‘PVS’，就是永遠的植物狀態，也行。”一個姓賴的醫學博士蹊蹺地說。

　　“可她那麼水靈，哪有死人那麼水靈的？”瑩的母親又大哭起來，“你們連這個都搞不明白，當什麼醫生嘛？可憐我的獨生女兒啊，從小沒吃過一點苦，‘死’了之後，卻因為醫生與警察搞不明白，而被‘罰站’三天了。”

　　我是在上大學時認識瑩的。在圖書館，她讀張愛玲，我也讀張愛玲，就這麼認識了。她說她最喜歡張愛玲那句話——“美麗蒼涼的手勢”。她說這個比喻真好，說完總是很悵然，好似在極力回憶一種美麗蒼涼的場景。

　　無論從哪一種審美角度來看，瑩都是一個美得讓人心折的女孩——苗條清秀、憂鬱聰慧、聖潔而高貴。她是學藝術的，畫國畫。她的畫和人一樣，是遺世孤立的——一種藝術上的登峰造極之美。常常的，我在她面前總感到眩惑，她好似永遠生活在自己締造的世界里，她的生命彷彿不是來自塵世的，而是來自一個她經常想回去的地方，她彷彿在今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很久了，而且還將永生永世存在下去。

　　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家中突遭變故，不得不輟學了。臨行前，我去車站送她，她削瘦憔悴的身子在風中呆立着，像一個不太真實的夢，我真替她的前途擔心。然而瑩卻沒有一滴眼淚，只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便上車了。我看出了她內心的堅強，這使我突然想起那句“美麗蒼涼的手勢”。

　　不久，我就聽說瑩嫁給了一個有錢人。那人是做生意的，總是在外面奔波，把瑩一個人留在家裡。所幸，家裡有錢，她在家置了一個畫室，沒日沒夜地在裡面作畫。在我們同學的一次聚會上，很多人都驚羨瑩的福份——竟然有那麼優越的條件搞藝術——一間畫室，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瑩只是淡淡一笑，也沒說什麼。這之後不久的一天深夜，瑩在電話里向我哭訴：“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我感到空茫，我迫切需要什麼，可是又不明確它是什麼……”

　　我在電話這頭聽着她的哭聲，實在不知說什麼好，只得說：“瑩，你已經很幸運了，你有一個很富足的家庭，老公對你也不錯，女人，還能奢望什麼呢 ”說完我發現這些話很虛偽，眼前浮現出瑩淚眼汪汪的悲哀無奈模樣。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瑩居然這樣離奇地“死”了。

　　瑩的丈夫胖子被指控為謀殺嫌疑犯，警察輪番審訊。瑩還在那兒“站”着，由醫生二十四小時觀察看護。這可是本市亘古以來的醫學奇聞，心跳停了三天了，還能“站”得如此之穩。而且面色如花，活靈活現。這可為人體科學的研究提供了絕好的範本啊。

　　胖子在警察面前一直大呼冤枉：“活見鬼了，活見鬼了，她一直都古里古怪的，整天沒日沒夜地作畫、流淚，連碰也不讓我碰。她非要討厭我我也沒辦法呀，我怎麼長也長不成拜倫那個樣子嘛！再說這拜倫是誰我也不知道呀。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娶了這樣的‘仙女’做媳婦……”

　　瑩的父親在旁邊實在聽不下去了，冷笑道：“別裝得跟正人君子似的，你不就有幾個錢嘛，娶了我閨女，不知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呢。你整日在外吃喝嫖賭，每天就知道食、色、性、財，關心過我女兒嗎？嫁給你五年，她做了五年的尼姑啊！害我連個孫兒也沒得抱。你們這是搞什麼搞嘛？瞧瞧我女兒本是知書達禮、溫柔賢慧的淑女，現在被你冷落得成了‘木乃伊’了啊。”

　　瑩的丈夫扭動了一下胖胖的身體，面帶慚愧之色：“可我也愛她，從來沒想過要害她啊。反正這樣的媳婦我是真消受不了了，乾脆離婚吧。”

　　“好啊，你能讓我女兒活過來，離婚當然好啊！”瑩的父親信口說道。

　　恰在這時，瑩突然大叫一聲：“我同意離婚！”然後淚如泉湧。

　　醫生和警察都驚呆了，輪到瑩的父親開始慚愧了：“是我對不住瑩兒啊。我的公司五年前破產了，欠了胖子的父親50萬，他提出要用我的女兒抵債，說胖子看上瑩兒了。還說哪天胖子要是真的另有新歡，瑩兒還是可以再覓幸福的嘛。於是，瑩兒便犧牲自己，救我們全家於水火呀。我知道她不幸福呵。我水樣的女兒呵，五年就被折磨得如殘花敗葉了。”

　　這時我才想起，瑩深夜給我打電話時常說她睡不着覺，大量服用安眠藥，仍不管用。有時她還大量飲酒，以此麻醉自己。

　　這時，醫學博士的助手匆匆跑過來：“Doctor Lai搞錯了，搞錯了，誰都覺得這麼大的事不會錯，沒人細查，結果還是搞錯了。瑩小姐的測試記錄搞錯了，瑩小姐是有心跳的，只是由於她長期抑鬱導致身心有被催眠被麻醉的癥狀。三分精神七分病，她的精神完全可以支撐她活着的。當然‘站着不動’也沒什麼問題……”

　　賴姓醫學博士聽到這裡，有些尷尬，但還是做出嚴肅認真的科研姿態，與他的助手走出房間，口裡發出惡狠狠的聲音：“你就等着畢業吧！”

　　一名警察擰了一下胖子的耳朵，也開始收工。

　　瑩與胖子離婚後，一臉燦爛，抑鬱症全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