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謊的心魔

　　封金平是沿江市公安局的一名預審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審問那些被抓進來的違法犯罪嫌疑人，問清他們的罪行，挖出他們的餘罪。這些人總是要對自己的罪行百般抵賴，也就滿嘴跑舌頭，謊話連篇，編出來的都是一套一套兒的，很難分辨出真假。封金平卻偏偏有一套本事，讓他們講出真話來，再把他們送到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公正審判。

　　星期六這天，封金平休息。他早早地起了床，計劃好了要買的物事，提上布袋就奔了超市。他來到超市，卻發現超市門前停着好幾輛警車，幾個刑警正匆匆忙忙地從車上往下搬勘察現場的儀器。警車中還有兩輛是省廳刑偵局的車，那更說明這個案件的重大了。封金平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超市已經被警察們給警戒起來了，警戒線外面擠着許多看熱鬧的人，一邊看着一邊小聲嘀咕着。封金平也想看個新鮮，就扎在人堆里，伸長脖子往超市裡看着。

　　刑警隊洪隊長正帶着刑警們勘察現場，無意中看到了他，不覺腦子裡一閃，連忙把他給叫過去，請他給幫忙破案。封金平連連擺手：“我就會問人，哪會破案呀。”洪隊長湊到他耳朵邊上小聲告訴他：“我就是要你問人。”封金平頓時來了興趣，答應試試。洪隊長忙着給他介紹了現場情況：今天早上，超市的清潔工來上班，要給副總王瑩的辦公室做清潔，這才發現她躺在血泊中，已經死去多時了。經過調查得知，王瑩昨天夜裡加班做宣傳策劃，超市裡還有好幾個人在值班，但沒人聽到她的呼救聲和搏鬥聲，也沒人發現異常情況。從勘察現場的情況來看，也不會獲得突破性的進展。王瑩是王副市長的女兒，又是個很有影響的企業家，現在卻突然死了，影響很大，省里和市裡對這個案子都很重視，要他限期破案。封金平一聽說案子如此重大，忙說：“我要是給你演砸了，你可別怪我。”洪隊長說：“不怪你，不怪你。”封金平這才點點頭。洪隊長帶着他來到了後面的小屋。

　　在小屋中，刑警們正在找超市的工作人員談話，問清他們的行蹤。封金平一間一間地轉過去，聽他們談幾句話，然後就溜達出來。當他溜達到一間小屋裡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夥子正在慢條斯理地說著他頭天晚上的行蹤，不覺皺了皺眉頭，就站在一邊聽着。忽然，他就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隨口說道：“扯！”那小夥子看了他一眼，忽然驚恐地大睜着眼睛，身子一僵，“咕咚”一聲從椅子上摔到地上。兩個刑警忙着把他給扶起來。那個小夥子竟給嚇得體似篩糠，連聲說著：“我說，我說。王副總是我殺的，是我殺的。”兩個刑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眼瞪小眼兒，然後一齊轉臉看着封金平。那小夥子也偷眼看着封金平，竟給嚇得顫抖不止，說不出話來。封金平“哈哈”一笑，背着手出了小屋。

　　不大一會兒，洪隊長就跑過來，興奮地對封金平說，那小子招了，全都招了。原來，那小子早就打上了王瑩的主意，要把她人財盡收。他覺得王瑩對他有點意思，但沒想到最近忽然聽說王瑩有了男朋友。他找王瑩問了一次，王瑩肯定了這個消息，他不覺懷恨在心，經過周密部署，殺害了王瑩，還製造出他不在現場的證據。洪隊長本就是個破案專家，他破不了的案子竟讓封金平給問下來了，不禁更是佩服，悄聲問他，到底是怎麼問出來的。封金平守着他的秘密，不肯說。

　　案子破了，省市領導都非常高興。宋局長趁機往省里和市裡多跑了兩趟，一方面是介紹案情，一方面也是給自己鋪道兒。他是個官兒迷，很想再往上走一走。領導們對他的成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有跟他私交不錯的，建議他趁着這個機會總結經驗，推廣經驗，樹立起先進典型，他們就好在上面給他說話了。宋局長經這一點撥，回來就找了洪隊長，把樹立典型的任務交給了他。

　　洪隊長找到小夥子，問他為什麼不對偵查員們講實話，見到封金平就全吐露了。小夥子讓封金平給嚇怕了，聽到他的名字就哆嗦，頓時給嚇得臉色煞白，左看右看，驚慌不已。洪隊長叫手下人都出去，這才問小夥子，為什麼這麼怕封金平。小夥子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這才告訴洪隊長：封金平剛走進屋的時候，他也沒太在意，但封金平忽然對他說出個“扯”，他扭頭一看，只見到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伸着一對尖利的爪子來抓他的喉嚨，他頓時感到喘不過氣來，給嚇得七魂丟了六魄，腦子裡早就亂了，哪裡還敢再胡編亂造？洪隊長哪信這個，怒斥了他一通。小夥子嘆口氣說：“你要不信也就算了。我都是一個要死的人了，還有啥必要來騙你？”洪隊長想想也是。但小夥子說的封金平變成青面獠牙的索命鬼那也太離奇，他哪裡肯信呀。

　　洪隊長又找到封金平，希望他能說明白小夥子見到他就全給坦白的秘密，封金平只是搖頭，卻不肯說。洪隊長無奈了，只好跳過這一段兒，寫出了破案材料。宋局長怎麼看怎麼不滿意。缺了那一段兒，整個案子的偵破就變得毫無滋味。宋局長很不滿意地看着洪隊長：“要是按你這麼寫的話，就好像誰都能破這個案子，那我這個局長和你這個刑警隊長，倒是可有可無啦？”洪隊長想了想，還是跟宋局長說了實情。宋局長還沒等聽完就笑得前仰後合，甚至笑出了淚花兒：“老洪啊老洪，這種胡說八道的鬼話你也能信呀？”洪隊長盯着他問道：“宋局，這個案子發生以後，你，我，還有省廳的專家，都在現場，把那些人也都問了好幾遍，其中也包括兇手。可我們一點兒線索都沒得到。封金平一出現，兇手就全招了。你不覺得很蹊蹺嗎？”宋局長一聽，不覺冷下臉來：“你是說，兇手說的是真的？”“可能不會那麼嚴重，但應該確有其事。”宋局長也皺緊了眉頭。如果真是靠了封金平這個特異功能破了案子，那就沒有他一點兒功勞了，他還怎麼往上升呀？他的眼珠子一轉，立馬就有了主意，讓洪隊長把封金平找來。

　　很快，封金平就來到了宋局長的辦公室。

　　宋局長親熱地對他說道：“老封呀，我剛聽老洪說，你在這次偵破王瑩被殺案的過程中立了大功啊。我有了個新想法，想跟你談談。我了解你，一個好同志，工作勤勤懇懇，只因為沒有文憑，一直也沒能走上領導崗位。現在呢，咱們可以趁着這個機會，把你樹為先進典型，推廣你的先進經驗。局裡就可以考慮破格提拔你。”宋局長要提拔他是假，要給自己創造機會是真。他想先用這些甜乎話把封金平忽悠暈了，好讓他暈乎乎地按照自己說的路子走。誰知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封金平冷冷一笑，隨意說道：“扯！”

　　聽到他這麼一說，宋局長竟沒有來由地一震，渾身一寒，再抬頭一看，只見封金平已經變成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面目極端猙獰，正伸着一對尖利的爪子來抓他的喉嚨。宋局長哪見過這場面，可給嚇壞了，頓時驚慌失措，愣在那裡。那個青面獠牙的惡鬼卻不罷休，伸着爪子就來抓他。宋局長脖子被那雙利爪抓到了，疼痛不堪。他哪裡還敢再胡編亂造，倒是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等他都說完了，這才見到封金平又恢復了原貌，還畢恭畢敬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呢。他驚叫一聲，“噌”地一下跳起來，一頭撲出門外。封金平坐在那裡，只剩下了苦笑。

　　洪隊長聽宋局長說完了驚險的場面，也是滿腹疑竇。他偷偷地找到封金平，問他怎麼會發生這樣的怪事。封金平苦惱地說，他也不知道怎麼得上了這個怪病。他是個預審員，要揭露犯罪，首先就是要戳穿犯罪分子羅織的謊言。他開始只是研究說謊者的心理，慢慢地就進入境界了，只要一聽對方說話，就能判定對方說的是真是假，就會冷笑一聲，說聲：“扯！”接觸的說謊者越多，他就對說謊者越憤恨，很想變成魔鬼，掐住那些說謊者的脖子。前段時間，他問案子的時候發現犯罪分子的表情恐怖之極，他一問方知，他每說出這個“扯”就會幻化成魔鬼的樣子，把對方嚇得魂飛天外。從那以後，他問起案子來所向披靡，但他也深陷在困苦中。他怕這個樣子會嚇着家人和朋友們，所以就以工作忙為由，孤獨地躲在單位的宿舍里。洪隊長聽完了這等怪事，也不禁驚得瞠目結舌。

　　宋局長眼珠兒一轉，又來了主意。他讓幾位秘書整好了破案材料，那份破案材料就給整得起伏跌宕，比福爾摩斯的偵探故事還要吸引人。這份材料報到省廳以後，馬上得到了領導的肯定，被立為先進典型，批了紅頭文件下發，偵破組立了大功。這是沿江市歷史上的第一遭，局領導非常重視，召開了一個隆重的慶功大會，方方面面的領導都請來了，當然也請來了林市長。宋局長最中意的就是市長的寶座，他估算過了，只要能把林市長拉下馬，他就能爬上這個寶座了。

　　宋局長宣讀了省廳的表彰決定，下面就該林市長講話了。宋局長笑眯眯地撐着下巴，等着看這出好戲。林市長的發言材料他看過了，純粹是沒邊沒沿兒的海侃。先是要說政法隊伍的福利待遇，那是一個老大難了，每任領導都信誓旦旦地說一通，但從來就沒解決過。接着就要說到全市的經濟建設，招商引資。甭管他林市長怎麼吹，卻蒙不住老百姓的眼睛。沿江市經濟發展滯后，一分錢外資都引不來，老百姓生活水平低，失業率居高不下。林市長那些灌足了水的數字一出來，坐在頭一排的封金平就會冷笑一聲，隨口說出個“扯！”然後變成猙獰的樣子，看不把林市長給嚇個半死。這一吐露出實話來，不光他的政績沒了，弄不好還得說出點兒貪污腐敗的事兒來，那還不等着檢察院給抓走嗎？

　　宋局長只顧在那裡得意地遐想着，卻被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宋局長凝神看去，只見台下的聽眾們熱烈地鼓着掌，台上的林市長興高采烈地沖聽眾們擺着手，然後就笑容可掬地坐下了。宋局長再往台下一看，封金平還在台下鼓掌呢，滿臉激動的表情。他狠狠地瞪了封金平一眼，簡直就要絕望了。

　　一散會，宋局長就找到了封金平：“你怎麼回事兒？”

　　封金平沒完成局長交給的任務，也覺得很對不住他，羞愧地低下頭去，低聲說道：“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聽林市長講話，我很興奮，產生不了那種感覺。局長，我真不是成心的。”宋局長不陰不陽地說：“那可難說。”封金平一聽這話就明白，宋局長嫉恨上他了，非要給他小鞋兒穿呀。他忙着對宋局長表白，可宋局長連聽都不聽，轉身就要走。

　　封金平忽然大喊了一聲：“宋局長，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宋局長回過身來看着他，問道：“怎麼回事兒？”

　　封金平分析說：“林市長從來都沒覺得他講的那些話是假話，他覺得那些都是他已經辦成了的實事，心裡一點兒都不發虛，理所當然就講得慷慨激昂，比真的還真，把我的感覺給壓下去了，我的特異功能也就失靈了，他也就看不到我變成魔鬼的那一面，我也就沒有辦法逼迫他講出真話了。”

　　宋局長邊聽邊點頭，還不住地喃喃自語着：“他把假話當成了真話，說得比真的還真，甚至連自己都分不出真假，這才叫功夫呀。我可能永遠修行不到那個境界，永遠都到不了。”這麼一想，他倒釋然了，拉起封金平的胳膊：“走，咱哥倆喝酒去。我今天全說真話，看你還能嚇唬我不？”封金平一聽，不覺“哈哈”大笑。

　　那天他果然沒再變成惡魔模樣。

　　但不久之後，他還是被宋局長勸回家休養了。

　　封金平整天無所事事，也不敢跟人家來往，常常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發獃。再過不久，他就得了一場重病，未能治癒，鬱鬱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