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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北方

手機:M版  分類:親情友情散文  編輯:pp958

  一片白雪覆蓋下的荒原,人煙稀少。一年之中,大半是白色,無窮無盡的白色,從腳下連到天際。還有一半是綠色,連綿的綠色,無窮無盡,如同無窮無盡的白色。興安嶺,雄雞冠上的明珠,一片由白色和綠色交織的黑土地,苦難、富饒而又充滿希望。

  從漠河縣城出發至北極村,沿途都是綠色的屏障,碗口粗的樹木簇擁在道路的兩旁,密密麻麻,隨着山脊的起伏而延伸到天邊。這裡是苦寒之地,中國的最北方,連樹木都飽經風霜,只有那些最堅強的樹木,才能經受住嚴寒的考驗,執著地向著天空生長。幾十年的歲月,看不出樹木有多少變化,只有一道道細密的年輪述說歲月的流逝。如果不問,你都無法想象這些樹木都有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樹齡。

  在某些路段,還有一些燒焦了的樹榦,胡楊木一般地站在那裡。聽說,這是大興安嶺火災的遺迹,有些已經被砍伐了,這些是沒有砍伐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砍伐過的地方現在依然稀稀落落的,而沒砍伐的樹木反倒大都活過來了,別看有些樹樹皮是燒焦的,裡面卻是活的。望着這些焦枯樹榦頂上生髮出的綠芽,你不由得會敬畏生命的頑強。樹是這般,人又何嘗不是如此。越是艱難的環境,人越是能夠抱團取暖,激發出無窮的潛能,做出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奇迹來。

  北極村是個一平方公里見方的村子,在漠河新縣城未建之前,這裡就是縣城的所在地。村口有電瓶車等待,將我們連人帶行李一古腦地全拉到預訂的賓館。在北極村,坐電瓶車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以近距離地瀏覽村子的風光。村子不大,道路平整寬敞,打掃得十分乾淨。建築大多是木結構的平房或二層小樓,三角形的大屋頂耐得住雪的堆壓。有些建築完全是俄羅斯風格的,如果此時有一位俄國大媽站在門前向你微笑,你一定會以為置身於俄羅斯的農村。

  我們預訂的賓館在北極村最北面的區域,一幢二層木質小樓,門外擺放着幾根圖騰柱,粗獷、自然,又有幾分神秘色彩,充滿了北國的氣息。賓館落成時間不長,規模也不大,既不奢華,又很乾凈。賓館外面就是奔騰的黑龍江,沿着江岸是一色的木質棧道,一直可以走到村外的哨卡。這是中國最北面的哨卡。步入哨卡的營區,迎面就是一排乾淨整潔的營房,紅牆綠頂,頗有些俄式風格。哨卡的營長很隨和,向我們簡要介紹了中俄邊防部隊交流的情況。營區左側最醒目的一棟二層小樓是中俄邊防部隊會談的地點,雙方會在此舉行定期或不定期的會晤,我也不由得約人一起在會晤點外握手照相,很有些外交部長的風度。

  沿江漫步,這裡是北極村風光最美的地方。對岸是俄羅斯,小山丘矗立在江畔,山坡上鬱鬱蔥蔥,沒有房舍人煙,與中國一側的田園風光味道迥異。夕陽下,山坡露出暗紅色的崖壁,與綠樹、江水一起構成一幅唯美的山水圖景。

  對於俄羅斯,我始終感情複雜。眼前的這一大片土地,就曾是中國人駐足和拓荒的地方。自從清政府開放這龍興之地以來,大批關內的老百姓離開祖先的土地,扶老攜幼闖關東,一直越過黑龍江,去往極北之地安家。伴隨着淚水和汗水,滿懷着憧憬和希望,在黑土地上漸漸點亮一條條山溝,星星點點的小村莊布滿了這塊土地。然而,衝突不可避免地產生,苦難由此開始,一次又一次的退卻,直至黑龍江成為一條界河。自此以後,有多少拓荒者的遺骨散落在異國,無法回家。彷彿一聲嘆息,何處才是家?

  家是美麗的伊甸園,是幸福的出發地,有了家,才會有“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滿足感。家是神聖的城堡,是維護個人權利的領地,英國前首相皮特說過:“我的茅屋,就是我的城堡,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家是最後的諾亞方舟,是每個人心中最安全的港灣,任憑風雨交加,只要有個家,心就會變得安寧。

  在漠河縣城至北極村的途中,有一處名為老金溝的河灘,這是當年開金礦留下的遺迹。雖說是河溝,卻是十分開闊。兩山相夾之間,大片的河灘地上依然搭着破舊的平房,一條小河安靜地流過,留下多少惆悵。傳說當初這條小河溝被發現時,一把河沙里竟有半把是金沙,引得俄國商人覬覦。為防俄人偷采,大清在此設廠開礦,一時間,數萬礦工雲集,盛況空前。伴隨礦工北進的,還有大量的妓女,在這塊小小的區域里,集中了上百家妓院,妓女們洗下的胭脂染紅了老金溝的河水,讓老金溝也沾上了胭脂溝的別名。

  在可以採礦的日子裡,礦工們終日在烈日下弓身挖沙、淘沙、洗沙,為那些燦燦發光的金屬而勞作。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一夜暴富的幸運,甚至對於他們來講,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都是一種奢望。然而,當暫時放下手中的工具,抹一抹額頭的汗珠,回望一下河灘上那些冒出炊煙的窩棚,心似乎變得十分快樂。在這些簡陋的窩棚里,有男人的牽挂。雖然,那裡的女人並不完全屬於他,男人也只能在發餉的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相好的女人溫存幾日,可就是因為有了牽挂,讓這些背井離鄉的男人留下來,讓他們能在苦寒的北方邊地找到家的感覺。

  其實,女人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些流落北地的女人,身雖卑賤,心中依然藏着對家的渴望。“羞日遮綢袖,愁春懶起妝。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涕淚垂,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很難相信,這首魚玄機的《憶鄰人》竟然能從此間一位名叫惠蘭的名妓口中吟出,可見,在這群女人中,也有不乏出身詩書人家的。然而,她們中間,除了極少數得以從良外,絕大多數註定要在此寂寥一生。

  於是,那群在河裡淘金的漢子,成為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期盼。其中的某個男人,或許就是她的依靠。雖然,他不能天天相伴在左右,但總有那麼幾天,能給她以大山般的依賴,讓她溫柔,令她安心。由於有了這幾天,生活變得有意義、有盼頭,讓她能有家的感覺。所以,她願意以最原始的方式去慰籍他,愛撫他,讓他放鬆,如同在家一樣。

  誰能想到,在這北方偏遠之地,愛情竟然以這種方式默默地發芽,甚至在本該摒棄愛情的領地,愛情卻摒棄了世俗的偏見,頑強地生長起來。在這裡,他們身上背負的稱呼已經變得不再重要,這裡只有男人和女人。在這冰雪的世界里,男人竭力為女人提供一些生活物資,讓女人們過得好一些,女人也帶給男人最大的安慰,他們彼此依靠,從肉體的相擁,漸漸至心靈的相惜,讓這片苦寒的土地變得溫暖起來。

  這樣奇特的愛情,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港口區也曾見過。在港口區碼頭最繁華的街口,矗立着一棟色彩艷麗的二層鐵皮房子,這是當年妓院的遺迹。如今看這棟成為歷史景觀的小樓,已全無色情的目光,只留下對艱辛拓荒的感嘆。數百年間,大批貧困的歐洲農夫乘船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尋找新的生活,面對前途未卜的命運,小樓里的女人就曾給過他們以家的感覺,讓他們能安心地留下來,從這裡走向遼闊而富饒的潘波斯草原。時至今日,這條碎石鋪就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的烤肉店和探戈舞依然透射出那個時代開拓者的狂野與柔情。也許,拓荒就是這樣的。在最艱苦的環境里,已經無法顧及世俗的偏見與道義,只有彼此攜手互助才能蹣跚前行,在新的土地上建起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

  如今,同樣是新的土地,同樣也是命運叵測。但是,由於有了愛情,北方不再遙遠,在那裡,也可以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哪怕只在幾個晚上,這依然是一個屬於他的家。由於有了愛情,北方不再陌生,在這裡,那些本不配擁有愛情的女人也能體會到做女人的尊嚴與快樂,讓她們留下來,留出一個角落,可以安放自己的感情,如同湘夫人一般等待着屬於她的愛情,盼望着湘君的到來,直至慢慢地老去。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河邊的白樺樹亭亭而立,斜陽在白色的樹皮上投落點點斑痕,這莫非就是湘夫人思君的熱淚。風無言、水無語,所有這一切,只有樹下的土地知道。

  離河灘不遠的一塊高地上,有一片被稱為妓女墳的土地,這是妓女們最後的歸宿,如今也開闢成了一個景點。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甚至沒有逝者的姓名,埋着這裡的,有同鄉,有姐妹,還有母女。如今,有些墳塋已經消失,有些還依稀可辨。當你走過這片土地的時候,絲毫不會感覺到這些女人身上背負着骯髒的稱呼,只會覺得這裡埋着哀婉與執著。那些拓荒的男人和女人們在求生慾望的驅使下抱團互助,用跨越世俗的愛情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融化出家的溫暖,讓北方的土地不再寒冷,這樣的頑強,令人唏噓。這片埋葬了妓女們肉體、愛情和靈魂的土地,其實就是拓荒者的墓志銘。

  人人心中都渴望有一個家,有了愛,家會在遠方,有了愛,家就在心底。

  伴着黑龍江水緩緩而行,夕陽下,一個農人正在整理他的果園。如今的人們早已將這塊土地當作自家的田園,沒有了背井離家的凄涼,沒有了拓荒者的悲歌,留在這裡的只是一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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