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活在天堂里的“大寶”

　　四、活在天堂里的“大寶”

　　春天到了。師大校園裡的紫丁香花開了，玫瑰花開了，粉紅色的槐樹花也開了，花色和花香吸引着蝴蝶，也吸引着人。從教室到宿舍和從宿舍到教室，都要經過這大片大片的樹叢。樹叢中用鵝卵石鋪設的小路，正如電影《黑三角》里特務水鴨子的暗號：“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高大的松樹和柳樹，正如這裡的先生一樣，高深莫測。兩棵樟子松直直地生長到我們教室二樓的窗戶上，推開窗戶，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它綠油油的葉子，後來它們長到超過我們這四層高的教學樓以上，長成兩把大大的遮陽傘。

　　教學樓前面東邊的一片空地是硬化過的，既是路也是我們活動的小廣場，課間20分鐘休息，我們就在這裡或打排球或打羽毛球或是玩足球過人。“大寶”是愛運動的一個。每年這個季節，大寶都穿一件天藍色的短布夾克，白色的襯衣，捲起袖子，露出半條胳膊，一條藍色褲子搭配一雙白色運動鞋。打起羽毛球來，常抬起右腿扣殺，馬尾巴辮子甩來甩去，“嘎嘎嘎”地笑着。大寶和同學們關係都很好，同學們都喜歡大寶。

　　陽光照耀着大地，小草也發芽了，大青山裡的樹也綠了，五一水庫的水也徹底融化了，正是郊遊踏青的季節。騎自行車從師大西行五十多里便到了五一水庫。放眼望去，水如天空一樣湛藍。彎下腰，捧一掬在手裡，清凌凌、亮晶晶的。山中空氣也異常清新，大家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沿着水庫兩邊長滿白樺、松樹和山榆樹的山坡，爬上大青山山頂上，有人高聲呼叫吶喊，有人高聲歌唱《信天游》，也有人聯想到當年拿破崙“我比阿爾卑斯山高” ！登高望遠，“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那一次大寶和我們同行，笑聲飄蕩在青山與水庫之間，青山裡水庫中的花鳥蟲魚也高興起來。

　　實習時我和大寶分在一個學校、一個教研組、一個年級組，我們要一起集體備課，一起聽課評課，一起組織活動，一起吃飯。當時我們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學習、工作和生活的，起初大家都有點“戰戰兢兢”。“老太太”是我們系的領隊王老師，教我們《語文教學法》，是我們的總指導，和我們住一個學校。王老師是系裡有名的厲害人，老師學生都怕她。不是因為她是我們系主任老師的愛人，而是因為她管理嚴格，對犯錯的老師學生都不留情面。實習期間，我和大寶成為了“老太太”特別“法外開恩”的兩個人。

　　一天早上第一節課我試講，老太太和同學們在下邊和學生們一起聽，從大寶的表情上我感覺這節課上好了。果然，下課後得到王老師和同學們的好評，王老師是輕易不表揚人的，我高興極了，買了幾條麻花分給大家，王老師也分到一條。王老師也高興，說，“今天中午我們搞點肉包餃子吃！”我們在辦公室里一起和面、拌餡兒、擀餃皮、包餃子。

　　大多數開飯時間，大寶會路過我們宿舍喊我一聲，“小樂，走，打飯走！”於是和我一起進食堂打飯、吃飯。她從來不浪費，吃穿一樣都很簡樸，以致於我差點以為她和我一樣是貧苦人家出生。在畢業后十幾年，我才知道，她父親當時是盟委秘書長，後來到教育廳當廳長，母親在政協工作，她應該算得上高幹子女了。

　　突然有一個禮拜天，大寶打扮得差點沒認出來：穿一件乳白色的風衣，黑色的高跟皮鞋，還塗了淡淡的口紅。來我們宿舍敲門了，“小樂，你出來一下。”我出去了，看她這麼打扮特別奇怪。她笑了，“看我穿這身衣服不好看？我回去換去。一會有車過來，咱們去磴口攔河閘玩兒去，我和老太太請過假了。”來的是一輛212吉普車，來人是當時在臨河掛職的李副市長。我們在黃河攔河閘玩兒了整整一天。李副市長還給我們照了兩張相，一張是我和大寶在攔河閘的水文觀測台上的合影，我們每人手裡拿着一支沙棗樹，上面還掛着紅紅的沙棗。這張照片後來由“老太太”親手轉交給我和大寶，每人一張。另一張照片不知了下落，那是我和大寶與李副市長三個人的合影。

　　實習結束后，我們全班一起到塔爾寺和蘭山。我們坐索道車登上蘭山，喝了一杯蘭山山頂上獨特的“三泡台”，裡面放着冰糖、桂圓和茶葉，每沖一次都是一個味道。在蘭山上不但可以俯瞰蘭州城全貌，還可以遠眺母親河蜿蜒的曲線，伸手可以觸摸到天空。在淡紅色的晚霞中，看到的是故鄉的色彩，在甘而淳的茶水裡，融進的是“雪月花時最懷友”的永久記憶，這就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對伊豆舞女的獨特理解吧。

　　畢業后不到兩年時間，大寶就突然病逝了。我翻看着畢業紀念冊，翻看着她的留言。在畢業留言冊上，她為我寫了滿滿的兩頁，大概是感覺還有寫不完的東西，於是在空白的上方特意又寫了一句話，“到了呼市，別忘了來看看我！”畢業后我還沒有來得及到呼市，大寶就離開了人間。每年清明時節和春節，我都會為大寶燒點紙錢。在大寶離開了人間之後，我妻子也火化了我們的合影。我吃驚：上帝的安排真奇妙！

　　十幾年過去了，我在尋找新中國第一乞丐尹庚當年足跡的時候，意外地在報紙上讀到了作家方辰的文章，題目是《長眠於河套的左聯作家》，我輾轉找到了方辰。這個人我認識！作家讓我到他家裡，要給我提供一些資料。這些資料包括：趙家璧等名家與尹庚往來書信原件、尹庚照片、書稿手稿等。作家又拿出一張照片，那照片正是我、大寶和作家三人的合影！作家就是當年的李副市長！他還告訴我，“這照片我保存了二十多年。給姑娘的父母送去吧，姑娘已經不在了；給你吧，又不知道你的下落；幾次搬家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合適。這下好了，交給你了。”

　　照片上的姑娘，還是穿一件天藍色的布夾克，白色襯衣，袖子捲起，藍褲子，白運動鞋，手裡拿着一支沙棗樹枝，上面掛滿紅紅的沙棗。她在20多歲就離開了人間，留給見過她的人們的也只有這年輕的一面，人們也永遠不會看到她老去的形象。在那邊，她一定還是那麼快樂！

　　2013年12月31日星期二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