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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的憂傷

手機:M版  分類:歲月隨筆  編輯:小景

  關於苦難的敘述,沒有比余華的《活着》更能感動我的了。也許人們謳歌人性,讚揚美好,就像遠祖先民們對於太陽無限洋溢的崇拜敬仰之情;然而在這個世間還有一樣東西能夠同太陽的光明相媲美,那就是苦難。這是個不對等的比較,但是透過苦難,你能夠發現一個閃耀的詞彙——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夠看到人世間的苦難,從而生出無限的同情和悲憫。在福貴身上雕刻了中華民族五千年來的農耕生活所賦予的特殊標記——苦難。它就是一個六十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農民臉上經歷風吹雨打和歲月腐蝕所留下來的皺紋,當我們伸出手去撫摸的時候,就像撫摸在一道道傷口上,每一道傷口都能讓你聯想到一座山,一條溝壑。這深重的皺紋里夾雜了泥土和草屑,彷彿他們亂蓬蓬的頭髮,他們從黃土地里走來,在黃土地里活着,然後死去,歸於腳下的那一片土地,化為其中的一粒塵土。這就是五千年來中華大地上活着的農民。

  翻開歷史,聖賢君王,功臣良將,文人雅士,隱逸僧道充斥着我們的耳目,如同一縷灰塵或是一片濃霧蒙蔽了我們,讓我們錯誤地認為原來歷史,都是英雄的歷史,都是強者的歷史,而不是弱者的歷史,也不是苦難的歷史。可是當歷史的巨輪翻天覆地的時候流的——都是弱者的血,都是農民的血,這些血從長江黃河裡流出來,流了五千年的時間,足以淹沒任何一片土地,更莫說是淹沒那些聖賢君王功臣良將以及文人雅士隱逸僧道。我們的農民,以他們的血匯成一片海,任由歷史的巨輪在上面航行。繩子嵌進他們的肉里滲出血來,他們如同伏爾加河上的縴夫拉動大船一樣拉動歷史,拉動着他們經久不息的苦難。

  我們的農民就這樣從五千年的滾滾塵土中步履維艱地走來,一直走到我們的太爺輩,爺爺輩,還有父輩。一轉身,彷彿我們就能看見爺爺手扶鋤頭在翻土,彷彿我們就能看見父親吆喝着黃牛在犁田,我們還看見奶奶和母親跟在爺爺和父親的身後,滿含希冀地撒下一粒粒種子。太爺爺小時候,這幅畫面就雕刻在我們家族的記憶里延續至今,太爺爺一臉平靜地化為一抔黃土,這幅畫依舊那麼清晰地又從小時候太爺爺的腦海里被複制到小時候我的腦海里,一點兒變化都沒有。他們都那麼默默地,在雞叫三遍的時候起床喂牲口,在天剛泛白的時候吃幾口昨日剩下的飯菜,在天能看見路的時候牽了牛馬,扛了農具,下地去了。在那片不算肥沃的黃土地里反覆折騰,直到滿意地看見鬆鬆軟軟的泥土沒有一顆雜草,沒有一點土塊,一切都平平整整體面順眼,就像他們的床一樣。累了,躺下來喝一口小孩中午送來的水,掏出一片捲煙葉用小孩的廢作業本撕下來的紙裹成煙捲的樣子,打上火吧嗒吧嗒吸幾口,眯着眼睛看別人家的土都翻整得怎麼樣。偶爾也扯了嗓子和遠處耕地的老馮老張老四老白等說說話,談一下天氣和收成,有時候是罵一下兒孫輩,當然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也聊一聊國家大事,回味一下毛主席那些年的無限驕傲。他們提到毛主席的時候都會表情嚴肅,以示敬仰和感激,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讓他們農民翻身做了主人啊!然後又談起他們的父輩爺輩是怎樣受到地主土豪的剝削和折磨的。偶爾小孩在旁邊,他們就會語重心長地對小孩說:“你們現在日子好哦……成天不去給地主老財放牛割草,自家的地都不收整,以後都不會幹活啦吃什麼?還是好好讀書……讀書好……我和你三爺爺當年在夜塾里讀到四年級就不讀了,家裡面要人幹活啊!不幹活吃什麼……你三爺爺像你那麼大的時候那個調皮哦……還在一個地主婆姨的藥罐里撒過尿……”

  看着爺爺顫顫巍巍的身影,我甚至能夠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憂傷。

  爺爺知道什麼憂傷呢?福貴知道什麼憂傷呢?他們就知道守着一頭老牛一點家什活下去,以生命的韌性和土地的沉默活下去,像自然的樹一樣即使被雷火燒乾了一部分也要順從自然的規律,不死即活着。

  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去看朝鮮青年畫家的畫展,其中有兩幅畫的是朝鮮農民:一幅是一位拿着一隻玉米眯着眼睛的老農民形象,題名《豐收》;一幅是一位抓着一條魚眯着眼睛的老農民形象,題名忘了。他們有相同的赤紅皮膚,有相同的皺紋,有相同的裝扮,甚至他們嘴裡的牙齒都沒了,儘管他們是不同的兩個農民,職業不一樣,一個是種地的,一個是打漁的,可是他們眯着眼睛的相同表情傳達出一個相同的訊息,他們沒有憂傷。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想,中國億萬的農民,是否也像朝鮮畫家表現的那樣,其樂融融,沒有憂傷呢?

  如果是,那該是一個民族怎樣的悲哀啊!

  魯迅先生對於下層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憂患,將持續多少個世紀才能在那些很多輩就脫離了農民這一稱謂的“人民公僕”焚膏繼晷竭力勤政為民的大道之行里一掃而光?

  其實我們的爺輩和父輩,那裡不知道憂傷呢?哪裡就不能感受讓人窒息的苦難呢?

  物價飛漲,糧食日賤,他們能靠黃土地求得溫飽,然而就是一年的肥料錢以及人情債,就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唉聲嘆氣了。生活成本增加,人民幣在海外增值,在國內貶價,購買力下降,他們一年掙不到一千塊錢,可是他們除了吃還要穿,除了穿還要住,還要行,所謂人活一世,吃穿住行的用度,已經足夠他們喘不過氣來了。社會在進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叫“飛速發展”,高樓大廈如雨後春筍,車水馬龍全是繁華商城,可是哪裡有我們農民的一點立錐之地呢?我們的農民們萎縮在農村,在鄉下,在深山,在沒有馬路和自來水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汽車是怎樣驅動的,居然可以做到“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但是他們能感受到偶爾被汽車噴起的一路灰塵和泥水濺到臉上和衣服上的傷害。國家減免糧稅,扶植農耕,出台一系列政策保障農民福利,然而真正讓他們拿到的實惠,在經歷了一級一級的吃喝扣押之後還有多少呢?恐怕只是老虎嘴裡掉下的一點肉渣吧,能夠養活一隻麻雀;恐怕只是一條鯨魚嘴邊漏掉的一隻小蝦吧,能夠餵養一條小魚。他們感受不到國家的進步,他們不知道巨輪在前行,他們只是通過晚間新聞了解到美國那邊欠了中國很多錢,他們天真地以為美國的農民都像乞丐一樣要靠政府舉債度日。他們看見國家領導人前擁后擠,就吧嗒着旱煙袋對旁邊的小孩說:“好好讀書啊……長大了也去當國家領導人,當了領導人接你爸和你媽去天安門看看……爺爺老啦,等不到那時候……清明節回來給爺爺燒個香磕個頭,給我們村修一條路,爺爺在下面就放心啦,保佑你一輩子當不完的官用不完的錢……”

  《活着》為什麼能夠打動人,余華說那是一種生命的強韌。福貴是那樣,我們的父輩爺輩是那樣。他們知道生活的艱難以及人世的辛酸,可是他們不能在漫長的歲月里把憂傷寫在臉上去過一種沒有歡樂和希冀的日子。他們永遠在勞作,永遠在希冀,一個收穫和歡樂的日子。就像那兩幅畫似的,當種地的手裡有玉米,當打漁的手裡有大魚,就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露出空洞的嘴裡幾粒殘缺不全的牙齒。因為活着,就有希望,那希望也許是一片地,也許是一片飄過去的雲,也有可能是接下來好幾天的艷陽天,當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兒孫輩好好學習將來做國家領導人。

  當小孩耳邊回想起爺爺那枯樹葉似的聲音——“好好讀書啊……”他覺得爺爺其實很憂傷,他明白我們的農民,其實也不想是農民,誰願意承受苦難啊?!

  2014/3/16於濟南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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