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鋼琴（7）_1700字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不對，其實睡覺之前天似乎就已經是大亮的了。

　　頭抬起來，我小小地吃了一驚。雖然過去從來沒有在音樂課上睡着過，但是再也不會想象到這一般光景。

　　“怎麼？睡醒啦？”鋼琴旁的段老師一副好笑的神情看着我。

　　瞥一眼放在鉛筆袋旁邊的手錶，時間已經是十一點三十九，或者說是音樂課的下一節課開始后的九分鐘。怎麼竟然連下課鈴加上課鈴都沒有聽見，我？而且居然連一個叫醒我的人也沒有？被捉弄的生氣感覺加上一點疑惑湧上心頭。我揉揉眼睛坐起來，向後面的椅背使勁靠了靠，表示自己真的醒了，不是夢遊一類。

　　段老師如同上課之前的時候一樣，還是坐在那鋼琴凳上，只不過角度和姿態略有變化。他左腿放鬆地盤在琴凳上，手中捧着一本樂譜，是那種無論什麼樂譜商店都有一大堆現貨的譜子。具體來說就是封面塗得花花綠綠，標題為一成不變的“大家喜愛的鋼琴名曲”之流。內容則是雜七雜八地堆積了數量可觀的古今中外（當然，“中”未必有就是了）名氣擲地有聲的長度不超四張紙的曲子，售價29.5到49.5不等。

　　“看你的樣子是睡醒啦。啊？”

　　“是。老師好。”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問候語，不知怎麼搞的。這一節是生物課，哪怕是一點點想上的感覺也沒有，一陣輕鬆感自然而然不可抑制地冒將出來。

　　已經五十多歲的段老師不是本地人，目光中散發出一種飽經滄桑的地道與溫和。他從高二開始擔任我們這一年級的音樂老師。據消息靈通的人說他是在音樂學院學的鋼琴，水平一流（不管這到底做何講）。但是由於人類命運般神奇的課程安排，我根本就沒有看他彈過幾次鋼琴。但即使在鋼琴之外他身上也有一種特殊之處，能夠鮮明地把他與世間的俗物分離開來，而且分離得就像化學實驗中的懸濁液上下層面一般清晰。正是他的這種一目了然而又難以言表的氣質吸引着我，使我不得不在多少輕視其他課程的同時重視音樂課。當然，音樂課之於我，還有一層更加深刻的重要性。

　　“…剛才下課，為什麼沒有叫醒我？”雖然多少了解段老師是制度外的那一類人，我還是無法相信他居然無所謂一樣讓我在上課時間呆在音樂教室里。

　　“首先聲明一點：在音樂課上睡着的人我可是不欣賞的。但是看你這睡相，也怕是最近辛苦的吧？所以就沒有叫你。”

　　“還好，不好意思。”

　　段老師稍微笑了一下。“幹嗎那麼恭恭敬敬的樣子？你平時不是挺活躍的么。還有，不管怎麼說人也應該多休息才是，不要被被動的辛勞佔據寶貴生命的大部分。”

　　我剛想說些什麼，卻被老師搶了先。他把那花花綠綠的琴譜架在鋼琴上，輕輕慢慢地開始彈奏芭達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禱》。略顯蒼老的手指極富跳躍性而莊重地完成了開始兩小節的音階與和弦，不用多彈，那種手法一看便知是專業訓練的結果。而且老師的目光與其說是對着琴譜，不如說是在看琴譜方向後面的什麼。我意識到按老師的熟練程度，琴譜其實是完全不必要的。由於這音樂，教室中的氣氛瞬間改變了，變得像一場鋼琴音樂會一般。 當然，《少女的祈禱》這樣業餘音樂家作的曲子是不可能在任何真正的鋼琴音樂會上出現，善於思考的我在驚訝中戲謔地想着。

　　“一年級的一個孩子練琴，把琴譜忘在教室里了。”老師一邊慢慢地演奏一邊說。“下課後你能不能幫着送一趟？”

　　“沒問題。”我稍微堅定了一下決心，接著說，“我能不能彈一下？”老師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在第二個上行八度琶音處戛然停下，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琴凳。

　　我在琴凳上坐定，心裡竟略微萌生一種惡作劇的感覺。的確，段老師怎麼可能知道我（這一號人）會彈鋼琴，而且還會如此用心地去練習呢？記憶中我在學校就沒有摸過幾次鋼琴。音樂課前，急着炫耀自己鋼琴技術的人並不少，我每次都在旁邊看着。他們中有考過十級的，甚至還有家裡是搞音樂的，但是實話講，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的彈奏可以稱得上對鋼琴這件不可思議的樂器表達了足夠的尊重。對我來說，他們的問題不在於技巧，而在於對音樂的熱愛和敬畏。不過話說回來，我對待鋼琴的這種嚴肅心態也並非天生的。

　　幾乎沒有怎麼考慮，我的手指落在鍵盤上。由於沒有準備，潔白的B鍵發出了乾澀而空洞的, 毫無節制的響聲。

　　我心中在苦笑，何必彈這首曲子呢？明明向下半個音就是熟悉又保險的夜曲Op.9 No.2。但是不由自主地，我還是彈出了肖邦練習曲Op.10，No.3的主旋律。炫耀技巧，不，應該說是炫耀膽量的心理佔據了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