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背後的我(1)_2400字

看着瑪蒂爾德站在鏡子面前躊躇不安地顧影自憐，看着這一出我們精心策劃幾個星期的話劇，看着這生活中一處近乎敏感的橫斷面，我只覺得一切都是那般完美，然而，一切又是那樣無奈。

　　當整個“優質班會”終於在一聲聲讚不絕口中落下帷幕的那一刻，我明白我們是成功了。於是，呼之欲出的莫過於與生俱來的自信的天性的流露：我猶如劇中的瑪蒂爾德那般為在舞會上的光彩照人而沾沾自喜；宛若童話中穿上紅鞋的姑娘那樣為婀娜的舞姿自我陶醉。我更加深信了自己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和創造才華——哲學家女兒的與眾不同！

　　這樣稱呼父親，或許是源於自小對他五體投地的崇拜。出生在一個哲學氣息很濃的家庭，因而長大後身上多多少少會沾染些哲人的氣質——至少從小到大的耳濡目染讓我現在總愛以一種哲學的理念去看待問題。與父親一樣，我好強，不羈；我崇尚浪漫，追求完美，但女孩的天性使我比父親更加多愁善感，容易懷舊。於是，有時，我會感覺自己真的像瑪蒂爾德那樣有些愛慕虛榮。時常，我容易對生活抱着太多的憧憬，也緬懷着不少值得回憶的舊事。可或許是自己奢望得太高，幻想得太好，在回眸一瞥中顧盼那面曾讓我在它面前流連忘返的鏡子后，發現現實與夢想相去甚遠，然後，在夢想破滅后摔得很痛。

　　我以為這次不會的，因為我始終對自己都很有信心——可是我錯了。在一片讚揚聲中，自然也有一些冷若冰霜的面孔將我的沸點毫不留情地降到冰點，如一片烏雲無情地驅走了剛剛還是光芒四射的太陽。善感的心靈這時才將它脆弱的一面暴露得一覽無餘。於是，我看到了真實的自己——猶如一個人赤裸裸地站在心靈的鏡子面前那樣。

　　一個人，靜靜地徘徊在靜寂的校外小道上。深藍的夜空純粹得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只有路邊橘黃的街燈照得我一臉蒼涼，也照亮了我孤獨矛盾的心緒。眼前浮現的，是又一個美麗的悲劇：女孩如願以償地穿上了那雙能給她帶來一切榮耀的紅舞鞋，跳出了無與倫比的舞蹈，卻失去了最最珍貴的青春和愛情。那雙美麗卻邪惡的舞鞋最大限度地迎合了女孩蠢蠢欲動的虛榮心卻無聲無息地奪走了她靈魂中的甘泉。當有一天女孩終於醒悟過來，在愛情無法抗拒的力量下脫掉那雙曾讓她為之痴迷、為之瘋狂的舞鞋時，生命也如一片衰敗的花瓣，在嘆息與無奈間隨風而逝。正如莎翁所說的“一朵初春的紫羅蘭，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鐘的芬芳和喜悅，如此而已。”

　　曾經，我也以為，自己是為了那最後短暫的45分鐘，是為了那負載着聲聲讚譽與榮耀的炫目的光環。於是，我將一切細枝末節粉飾好，把所有本可返璞歸真的自然韻味人工化。我就像一個唯美主義者，在心靈無瑕的鏡子面前努力雕飾着，潤色着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而在一切都自認為無缺憾后，接踵而至的卻並非滿足的快感，而是一種空虛與失落。這時，我又何嘗看不見鏡子中那個炫目光環的籠罩下存在的一絲黯淡的黑影呢？

　　時常，我也會記起我們背後的付出，回憶起那些草露未??的清晨，歸鳥啁啾的黃昏，月光如水的夜晚。回憶起每一位同學的熱忱，每一次合作的愉快，每一回配合的默契。有時，真的會如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者般由衷地感慨學生們難以估量的想像力，難能可貴的創新意識。不管怎麼樣，這一切都是屬於我們自己的財富，也不管是我們做得不夠還是眾口難調。我想，我們不再只是一個只顧埋頭趕路的膚淺的行者，而是一個懂得欣賞沿途美好風光的高雅的哲人——我們可以透過那面公正的鏡子認清自我價值的存在。

　　想到這些，我也不必為那一張張冷若冰霜的面孔而苦惱了。此刻的我，能夠真真切切地理解我那哲學家的父親幾年前帶着他的辯論隊披荊斬棘，奪取全國冠軍后的心情了。他在書中寫道：“我的內心無一絲的喜悅，而是縷縷若有若無的失落和悵然。”我想，或許我們都如西緒弗斯一樣。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推着那塊巨石上山時，充斥他身體每一角落的，是閃動着不滅的希望之光和涌動着不竭的力量源泉。而當終有一天，那塊巨石被推上山頂不再滾落下來時，西緒弗斯的內心是何等的空虛和失望啊！於是，那塊每當即將被推上山頂卻又立即滾下的巨石，對兩種人宣告着兩種不同的結果：對庸人宣告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對哲人宣告着永無止境的奮鬥。或許，我們所追求的，就是這鍥而不捨的精神，我們所需要珍惜的，就是這些看似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的過程。我曾經以為，充滿浪漫情調的項鏈很華貴，富於童話色彩的紅舞鞋很絢麗。可是我錯了——當我敏銳地透過那面最公正的鏡子看，美麗，有時並不那麼真實。

　　如品一杯散發著淡淡幽香的清茶，它的沁人心脾留下來的，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回味無窮。我喜歡漫步在枝蔓婆娑的楓葉林中，腳下踩着一層軟軟的落葉，我——作為一個哲學家的女兒，又產生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聯想：枝頭搖曳的新葉，憧憬着落葉掙脫樹榦，自由翱翔於天地間熱情擁抱大地的那份逍遙、自在；而一旦它到了脫離母體的年齡，又無端地羨慕枝頭搖曳的新葉飽覽萬物的縱情、愜意。在這一片安謐中，我吮吸着那些曾是美麗回憶的希望源泉，在生活的鏡子中，我感受到了美，真實的美。它是返璞歸真，而不是矯揉造作，是瑪蒂爾德的天生麗質，而不是給它帶來一夜光彩照人的項鏈；它是女孩的青春和愛情，而不是迎合她虛榮心的紅舞鞋；它是那片天然的爛漫的楓林，而不是溫室中的一株金枝玉葉。真實的美麗，也是鏡子背後的我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而非文過飾非。

　　又一個靜謐的晚上，當我再一次聽那盤我們製作的、僅僅十分鐘的話劇錄音時，我感到是那般親切。那盤磁帶就是貫穿我生活中的那面公正的鏡子，折射出芸芸眾生的大千世界，也折射出我內心深處的真實與虛榮。流金的時光無情地從指縫間滑落，歲月的弧線順着荏苒的光陰越拖越長，讓我品味到一杯屬於自我，真我的清茶。我望一望窗外的星空斑斕，頓時覺得它們好真實，好美！

　　或許，鏡前的我，就像伏爾泰那樣熱衷喧囂；然而，鏡子背後的我，則如盧梭般喜愛寧靜，就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