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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年代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得得9

  流火七月,就這樣無息地踏着我生命而來,拽我入流,我卻不可違背它的誠邀,塵埋在七月的那些事,像光與影一樣,忽閃閃地在腦海里掠過,記憶就這樣輕輕被喚醒,身後塵煙未盡,眼前皆成清貧如歌的歲月。

  光與影平凡如四月飛絮,卻於我生命里紮下如許情結。那時我是騎着夢想,追着太陽生活,想着一身太陽的輝煌。我想當公社的電影放映員,可到各村各戶吃派飯,可騎着專用自行車灞南嶺北、東溝西塬地自由飄逸,還能與電影形影不離。我曾對撿來的幾米廢棄膠片愛不釋手,總是仰頭於陽光下,舉着膠片、眯着眼睛、透析藍天,欲尋幻影里的一切。大山之外那種生活,九尺藍天之上那重高天,使我童心永遠地奔跑……

  電筒前幻影成像

  千樹才綻青山蔥,幾家小子落成人。放電影是要公社批准的,我年齡尚正讀小學,自然不可能被選入放映隊。於是我撿來玻璃碎片,用毛筆蘸上濃墨,於其上勾畫不同場景,仍有簡約的人物白描,也覺得栩栩如生。我偷了家裡的手電筒,糾集夥伴趁夜幕沒入生產隊保管室牆角,用電光透過玻璃將畫映在牆上,集束光自遠而近,圖畫便由實到虛、由小漸大,任意以單片、重疊、組合地隨意投映,頗得動感之樂。畫面基本取材於課本里、連環畫里,放映前亦有字幕,放映中有自演自唱,全程在配音,結束還有“八一電影製片廠”字樣,情節自編自導,形式一樣不差。放映時是不允許說話的,否則會被剔除隊伍,看完方可提意建議,約定成俗自我守規。如是,便有人提議要兩個人唱,還有人積極申請要參與配音,於是當晚就定了下場的主題,定了下場“電影隊”的人員組成和分工,分得角色的喜眉張揚,受了冷落的垂頭喪氣,但對這份神聖的“事業”忠心耿耿,圈外之人對倡議也責無旁貸,甚而有人偷了大人的錢,買得電池贈予“電影隊”,以求受得青睞而達成入隊之目的。

  日子無忌地長在童心上,竟那麼逍遙自在。時間長了,“電影隊”被心疼孩子在外受凍的家長們請到家裡去,會彙集了左鄰右舍,圍觀唏噓。於是“電影隊”也有了講究:放映前朗誦的、唱歌的、配音的,橫排列隊於放映員后,像我的警衛班,煞有陣勢。時日再長些后,一些家長拗不過孩加入“電影隊”的願望而登門來求,我亦可小收送來的“賄賂”,父親驕傲得頭也昂起三分,但我也因學績不佳屢屢挨揍。

  電影場農家純情

  第一場電影進村時,全村為之振奮,從前一天就開始鬧騰,孩子們見了大鬍子生產隊長就問:“啥時埋樁子哩!”,屁股後跟着一群孩子,嚶嚶嗡嗡的想甩也甩不掉,活像個兒童團長,煩得隊長大吼大罵。電影天幕的四個角,要用繩子拉水平,且升到一定高度才行,有條件時可藉助兩棵大樹,而生產隊大型打穀場邊沒有樹,須埋兩根相距五米左右的木頭,農家人管它叫“樁子”。趕到吃完中午飯,隊長集起五六個漢子挖坑埋樁,周邊站滿了人,漢子蹲在地上吧噠吧噠地抽着旱煙嘮閑事,女人們扎着堆納着鞋底拉家常,孩子們更是新奇有加,心急如焚,不時地還探頭看看深淺。

  有孩子喊“叔,你的坑不深,倒了咋辦,再挖嘛!”

  “你媽的×,你知道個×,去去去,叫你媽看深不深”

  孩子他媽應嘴:“你個挨×的,娃都說你,你還吱哇個啥?”

  “來,那叫你男人來挖!”

  女人的男人急了:“噯,隊長叫你挖給你工分呢,你慫還叫喚?你勞力硬就好好挖,黑了你媳婦犒勞你!”

  一陣鬨笑……

  波次如潮……

  盼望,就在說說笑笑中開始,離晚飯還早,就有人家煙囪冒起了裊裊炊煙,於是家家戶戶趕着早做晚飯,一家人吃了頓囫圇飯,搬着凳子佔地兒,大人們扯家常,孩子們更不安分,你追我藏,有笑聲有哭聲,跟過年似的。

  這場電影,足足等到凌晨一點多,還有人捎來話說上村沒放完。聽說這部片子晚上要放三場,庄稼人沒了精神,有的回家了睡去了,只有零星的幾個孩子堅守着,倒在打穀場凳子上睡著了,等公社電影隊到后,架起高音蛇黃喇叭一聲通知,人們呼啦啦地聚了來,又成一片聲音的海洋……

  但這場電影,沒有插放快板或是“燈影子”之類的宣傳片,就直接打到了正片上。等字幕出來后,沸騰的人群一下子被屏息了聲音,突然變啞了,露天場只聽得蛙聲句句和着清風吟唱,一袋煙功夫沒到,就聽到人們開始呼吸緊張,一會就有人抽泣,我看到了那些憨厚的人們,有堅硬如鐵的漢子、有戲嘴巧舌的女人、有童心未泯的孩子、有扶杖而立的老者,一個個低頭悲戚,再往後,整個山村被一片哭聲搖醒了……

  那一天,是村裡放映的第一場電影——毛主席永垂不朽!

  電視機落戶誰家

  一九八一年,我上初一。生產隊賣了國道邊兩排白楊樹,有了些家底。隊長派會計拿了些錢,去西安市去買電視機,還跟個“保鏢”,怕是以防被人搶了錢去。我約莫估計着,像柳青寫的《梁生寶買稻種》那樣,會計和老馮頭找到了在西安上班的鄉鄰,三個人在外折騰了兩天,問遍了每一處賣電視機的,最後,抱回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記得叫“日立牌”。小小農莊又被撕開了不安分的性子,人們奔走相告,我撂下飯碗就往隊長家跑,隊長家門口已擠滿了人。只見他橫一條長木凳於門前,蹲在上面端着飯碗笑,任誰喊也不答話,就一句:“去去去,都回去,有啥好看的嘛,趕明兒,挨家挨戶讓它住一黑,叫你都看個夠!”

  生產隊開了個會,一家一個代表,專門商量電視機讓誰保管的事兒。這可是一樁大事,大伙兒誰都想擱他小組,還相互不讓,話到激情處差點惹兩人打了起來。後來隊長發話了:“我看,咱誰也別搶了,給你誰我都不放心,哼!”,還轉着圈挨個地問——

  “你有文化?”

  又問一位“你有文化?”

  大伙兒都直楞楞地搖頭。

  “就是嘛,我都不敢擱我屋,你連文化都沒有,還敢搶我的電視機?反了不成?”

  “我說,這玩意兒是性命東西,你沒文化給我弄壞了你賠?我賠?還是生產隊賠?我看,還是叫咱光鋒娃管我放心,噯,人咋說上過高中嘛”。

  往後,隊長不值錢了,光鋒紅了。小夥子二十五六,高中沒上完就回家了,長得眉目清秀,還能識字讀報、能打算盤當了會計,本來就讓人另眼相看,這下更成了全村人眼裡的紅人。一些嫂子見了他就喊“光鋒兄弟,昨黑啥頻道呀,有親嘴的沒?”羞得會計撒腿就跑。光鋒倒是謙虛本分,他爹這下了不得了,如同得道升天了,見人就乾咳一聲,像“能下蛋的公雞”似的,走道都帶着硬氣。神氣歸神氣,白天被人奉承,可到了晚上就遭災了——他家那岌岌可危的小四合院,像擠火車似的,院里擠滿了人,院牆上騎着人,牆外樹上爬着的是人,把個小院圍得水泄不通,有一回會計他爹硬是擠不出來上茅房,活活地給憋了一褲子。早上清理院子點點傢伙什,1個水缸打碎了,院牆上的瓦脫落了13塊,種的絲瓜了丟了2個……

  會計他爹蹲在地上臉色鐵青,“羞你先人呢,就你能行,我不要電視機了我還要命呢,給老子抱着滾!”一聲吼,把會計兒子嚇哭了,趕緊去央求隊長。

  隊長說;“你羞你先人呢,當會計還怕你爹,老子就不信這拙慫,還擱你屋!”

  會計哭道:“我就是羞我先人呢,我不當會計了,我也不要電視機了。”

  “這娃,你叫喚個啥,不要就不要了,擱叔這,看狗日的誰還敢在我屋成精!”

  ——電視機被會計送給隊長了!

  不到一個月,隊長被他媽拿着掃把滿村追着打,老太婆裹足小腳跑得慢,邊追邊罵“你羞你先人呢……”

  再後來,電視機擱生產隊保管室里了,晚上按戶輪流抱出來,看完后再抱回去,都過了電視癮,也感受了那份累。

  第二年,村裡稀稀落落地有人買電視機了。一九八四年,父親買了台十九英寸黑白電視機。自此,農莊人仨仨倆倆之家合起看,或是自家人看,倒也清閑。

  時日長了,生產隊那日立牌電視機無人問津了,在轟轟烈烈迎來三年後悄無聲息地下了崗,竟沒有一個人回頭安慰它。打那后,全村人再也沒有擠一起看過電視。

  電腦興人情隔膜

  我在新疆二十多年,一九九六年買得一台24英寸長虹牌彩電,至今仍在使用。那時候剛結婚,愛人懷着孩子,我在連隊帶兵回不了家,她一個人無聊時總往別人家裡跑着看電視,我於心眼裡不容。是年部隊援建地方經濟建設,會戰亞歐光纜工程施工,要與愛人作別兩個月之久。離別時不忍扔她一人在家,就咬着牙買了。後來幾番周折,走南調北,這台電視機也跟着我們四處為家,相盟相守。

  2002年初,家裡添置了一台組裝電腦,打遊戲,聽音樂,學作圖,佔據了我業餘時間大半。每晚,孩子寫作業,我翻修舊照,愛人看電視,一家人各自為陣,一起看電視的機會越來越少。2005年連上互聯網,我更是新奇不知所措,痛恨自已生來愚笨,與別人相差甚遠。我開始痴迷作空間,學着寫文字,摸索着作flash,為之付出了不少心血。每回電腦壞了、網停了,都急得我如坐針氈,食不甘味。

  些許年了,我對電影已經忘卻,對電視的感覺越來越差。自電視里誕生了廣告、採訪會、名家談等等無聊欄目開始,我愈加懷疑電視的發展前途。而至“玫瑰之約”,又生出“超男超女”怪胎,到如今媚捏古裝戲的嘴臉屢屢污鏡,那些白臉稚嫩、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要硬擎一把屠龍刀,嗲聲奶氣描眉塗紅偏要扮江湖女俠,於是我自內心鎖起了電視,眼不見心不煩,即使耳朵里聽着音,也權當它貓叫一般。電視,不是當年以饗大眾味覺得垮屋之幸,而以獻媚討歡提升收視率,男挑女、女挑男,只為求得一偶。然而“漂亮”與“帥氣”難掩其底蘊的欠缺,表達自我都難以說清,一口氣能說出十個“然後”來,看似能辯善道,實則條理混亂底氣不足,丟了自家尊嚴,殤了國人情懷,投了商家懷抱,悲哉!

  不用跑路,不用等待,不用花錢,現代人可在網上看電影。一則免了受電視劇廣告之罪,二則免了等待長劇之苦,何樂而不為?我是這樣做的,不在電視機上看連續劇,看就在網上看電影,有一回看《葉落長安》長劇,看了個整天整晚,完了舒口氣,也看得眼淚汪汪,也看得笑聲朗朗。

  但我分明聽不到眾人與我一起笑或一起哭了,一起哭的力量可以搖醒一個村莊,可以搖醒一個時代的中國。而我們現在呢?蝸居在小我的天地里笑,抑或是掩了聲地哭?或是在白天,或是在晚上,卻沒有人伸出手來幫助我們,更沒有人樂你之所樂,悲你之所悲。當我們在屏幕前哭完了笑完了,轉身再回到現實,悲與喜又成幻影,因為它沒有打動我們的生活,或是我們完全沒有那種生活的體味罷。最重要的,是因為活在了兩重世界里,網絡里我們有些真實,回到現實時候反而不真實了。

  人與人就這樣遠了,遠了挨挨擠擠的生活后,就遠了情感,遠了思想,遠了生活里那一點一滴的感動!我們相互陌生了,即使活在同一個世界,住在同一幢樓房裡。能夠打動人的只是個故事,或是那一瞬間,真正能重喚良知、能打動歲月、能凝聚起所有人悲喜的時代還有嗎?

  其實,我們孤獨了。我們從貧窮着的歡樂,走向了富有的悲哀!從純樸的同甘共苦,走向了可怕的自私自利……。

  2012年7月16日夜-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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