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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

手機:M版  分類:節日散文  編輯:pp958

  清明時節雨,紛紛年復年。 -

  今年又雨。 -

  大清早,西街冥貨店老闆找上門來問:先生今年要些什麼呢?我是他的老客戶。明知人死燈滅,魂靈之說究屬虛妄,但每年的清明家祭,我總要買他最好的冥貨,且又不論價錢的。做冥貨生意的都精明,年年翻新款,總讓你滿眼新奇滿心歡喜。這些年來,化給母親的冥紙冥物早已堆積如山了。電視冰箱,轎車別墅,乃至於那些低眉順目的男保女傭,這些都己過時。去年聽說許多的企業家己有了私人飛機,就想着能不能也買架送母親。冥貨店善解人意,果然有了貨,二百元一架,十分逼真,歡天喜地地買回。當飛機焚化成縷縷青煙升天後,我卻流淚了:我那受足磨難而逝的母親,當收到兒子這份意外的禮物后,不會驚訝得發怵吧?於是就想今後不必再買這些了,還是地道地化些紙錢,也許更能讓我和母親的亡靈靠近些。 -

  我便對冥貨店老闆說:今年就不買了,折了好多的元寶哩!用的是上海城皇廟最好的錫箔。老闆很是意外,不經意咕了一句:···倒是可惜了,有上好的金銀山呢。 -

  金銀山!!! -

  我的心猛地疼痛,如鋼針穿剌一般。母親本有六座金銀山的,那就是她的六個兒女。然而母親命薄,逝在改革開放的前夜,其時她的六座金銀山,頂多也就是六團小小的土疙瘩而己。母親是被貧窮帶走的。 -

  母親是大戶出生的千金,父親是敗落家族的浪子。這樣的家庭,註定了孤傲和清平。隨着眾姐弟一個接個地降生,清平就一步步走向貧困---在那樣的年代。 -

  家境的貧困非比一般。全家九口人吃飯(姐弟六人加外婆),而父母的工資才四十六元。當時城鎮居民的最低生活標準好象是人均每月八元,這樣算一算可知家境的凄惶了。母親給我最深的印象是終年解不開的眉結。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雙眉總是鬱結着,只在一次里舒展過。母親的衣飾如今也記不清楚了,唯有一件黑色的列寧裝大衣在我眼前晃動。這件大衣從我記事起直到母親過世,近二十年沒換過。同事中有位無子女的姐妹撫着大衣曾經說:大姐啊,你也該稍稍梳理些啊,一件大衣能有多少錢呢?母親嘆氣說:那能和你比呢?我在兒荒年裡啊!那姐妹便深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不好,穿旗袍長大的母親受傷了,就給她講故事。講窮人和富人請客的故事:無後的富人請窮人吃飯,為顯富貴,滿席山珍海味自不必說,又嫌桌子不平,便取四塊金磚來墊。輪到窮人回請,村酒壟蔬而己,卻將酒席設在戶外的樹蔭下,命四個兒子侍立四方。日轉蔭移,四個兒子攜起桌角輕喝一聲:“起”!便將酒席立移至樹蔭下來。如此一日,終不讓富人曬一絲太陽。這樣一比,富人認輸了··· 金磚是死物,兒孫為至寶。故事講完后,母親意猶未已信口嘆一句:蓬頭赤足領兒女,梳妝打扮作太婆。兒女便是金銀山,金山銀山有六座!這是我十歲那年的事。 -

  蓬頭赤足領兒女是真的,梳妝打扮作太婆則是母親的一道精神盾牌。在我的記憶里,母親似乎從未談及過老來享兒女之福風光作太婆的事,也許她根本就知道自己活不到那個歲數。金山銀山之說,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而已。 -

  母親的生命,其實就消耗在她自詡的六座金銀山裡:待嫁的大女無嫁衣;青春的長男難飽腹;哺乳的幼子缺奶水;從小體弱多病的我,也需營養補助。這些都是母親的心事。那年月,國家政策將人們的手足捆得死死索索,如今的勤勞脫貧聰明致富是天方夜譚里的事。解決這些心事,母親只能帶領我們去春日的野外挖薺菜,去秋後的農田撿稻穗,去隆冬的路邊鏟枯草(以作柴火用)。母親是有工作的,所有這些事,只能在上班前後里做,所以從小我們就知道披星戴月的滋味了。母親又將外婆名下的自留地精心侍弄,只揀產量高的來種。然而自留地的補貼僅是杯水車薪罷了,母親的眉頭依然展不開。 -

  我的母親一生中最為遺憾又最引以為豪的是這麼一件事。一九六九年是個多事之秋,共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在這年裡召開,會議充斥着極左的觀點和狂熱的個人崇拜,預期三年的文化大革命鬧得更加激烈了。林彪作為毛澤東的接班人被寫入了黨章,老佰姓不知高層政治鬥爭的奧妙,只是私下裡議論着這樣有奸妄之相的人當道,國家焉能不亂呢?有這種議論的人幾乎一夜天都成了反革命,且是罪行最大的那一種,通國搜捕,有個遠親昨日還是響噹噹的造反派,一夜間就被投入了監獄,常理推斷是死多活少了。造反派之間又相互傾扎,相互告密。一經告密卻又不論真假立刻捉人,一時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人人自危。這一年裡,中蘇關係又特別緊張,傳說蘇聯人要用核彈轟炸國慶日的天安門城樓。政局混亂時局緊張,可謂是舉國惶惶。我的家庭在這年內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就是全家九口人的布票失蹤了。布票是樣什麼物事呢?它是購買布匹的憑證。那時候,糧、油、煤、布等這些重要的生活資料是被國家嚴格控制的,都得憑計劃供應。現在的收藏界,已有了這些證券的身影。所有的計劃都以人口核定,全家布票的丟失,意味着九口人全年裡不能添置一件新衣。大人也便罷了,可母親想到一群兒女們過年時竟然穿不上一件新衣裳,哪能不傷心呢?一次一次地哭,一次一次地責怪自己的失職。家在母親的眼淚和嘆息中堆積起厚厚的愁雲,令人透不過氣來。兒女們圍望着母親,分明感到母親的臉龐一天天暗淡消瘦起來。現在想來,母親身體的潰弱,當從這事開始的。好長一段時間后,我們發現母親的臉色在一天里突然紅潤起來,眼睛也閃閃發光。她突然宣布:我們織布吧!紡紗織布!!! -

  紡紗織布談何容易。誰紡過紗?誰織過布?紡車安在?原料何來?紡了紗織了布又如何染色?這些大家都不會。然而母親堅信一個道理:窮出的主意餓出的謊。不怕不怕,一切學着來!母親宛如大將軍,穩坐中軍帳,排兵又遣將。指揮我們去哪裡哪裡借紡車,去哪裡哪裡買棉花(買賣棉花在當時是違法的,只能偷偷地),誰誰擋頭班,誰誰開末車,人歇車不歇......小小的我也學會紡紗了,只是粗細不勻。母親也不責怪,只是催趕速度···要過年了啊! -

  終於紡成了紗也織成了布。母親將布染成將軍綠,那是當年最流行的顏色。將衣製成軍便裝,也是當年最流行的款式。年前,大哥去縣城辦年貨,順便看小姨。小姨喜愛大哥,只嫌他從小毛毛糙糙不愛整潔,就罵他日後定找不到對象。大哥笑笑說:明天我穿戴了來不要嚇着你啊。第二天絕早,大哥當真拍開了小姨家的門。小姨朦朧中開門一見,猛然一大跳:我的天呀!這是誰呵?比張靈甫還神啊!大哥回家告知母親,母親展顏一笑。她的雙眉只在那日里真正地舒展過一次。 -

  ······ -

  金銀山是用金紙和錫箔製成,說足了銀的燦爛與金的輝煌。然而只有尺許來高,也無山的逼真形勢。但我知道,冥貨的製作很有國畫的味道,是注重寫意的。老闆臨去時又再三關照,化山一定要在門外,不然亡人們是無法從門洞里搬出大山的。這樣在我的印象里山就漸漸地高大起來,雖不如真的山嶽巍峨,但至少比房子大多了,母親當然從門洞裡帶不走此山。 -

  門外的雨飄飄洒洒,風也颼颼的。雨灑進化盆里,滋滋地響。綠色的火焰在化盆里如精靈跳躍。我的眼被滿天的雨迷茫了,迷茫中就看見金銀山被化盆中的清煙輕輕托起,穩穩地升向空中。母親啊,您就用這座山去換件大衣吧,要全世界最好的那一件! -

  雨還在下,紛紛揚揚。整個的蒼穹灰濛一片。清明時節的雨啊,你千古如約屆期而至,此刻,當你淋濕了我的頭髮,流經眼晴再流到嘴角時,我嘗到了你的滋味,是鹹鹹的,澀澀的,原來你是思親的淚! -

  二零零八年四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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