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睡的溫暖

　　當你第一次睜開眼睛，真正開始你於這顆蔚藍色星球的旅行，你看清了什麼，又或者說，是什麼未來你會鍾愛的柔軟，會讓你真正眉開眼笑。是風鈴清脆的呢喃和那隻綣坐在窗台上眯縫着雙眼的懶貓；是吹開的窗帘下，爺爺散步之前悄悄換下的海綠色毛線鞋；還是沒有撐開的紅碎花雨傘里，去年晚秋，母親忘記拿下的龍竹葉。如是的很多，全在你緩慢睜開眼的一瞬間，都暖在你小小的眼帘里。

　　母親告訴你，風鈴是十三歲時的姐姐，用一整個夏天的時間，邊學邊做，慢慢掛起來的。它讓你開始記住了，在掛着風鈴的窗口右邊，那一束從上午九點半慢慢走向下午十七點三十一分的陽光；讓你記住了，那個曾經滾落過哥哥籃球的一百二十八級台階和台階的開始處一直到父親二十三歲夏天時都依然掛滿枝椏的雞蛋番茄；讓你記住了，那些比你大八歲的孩子下晚自習會每次抬頭看的哭着鼻子的小星星。-她們讓你父母想到，這不就是寶貝在木製嬰兒床里，拍手又輕輕蹬小腳丫的樣子嗎。怎麼看、怎麼看，都覺得窩心。

　　而那隻懶貓，此刻或許也睜開了眼睛，還眨巴着，偷偷看着你。它是半個月前，鄰居阿姨抱來送給你的，平常的灰黑色，加點間白。不抓老鼠，甚至還和他們打招呼；不打擾主人看書，也不和狗狗肥嘟嘟胡亂打鬧。它有它自己的下午茶時間，陪奶奶看核桃樹葉上的雲朵。你也許不知道，它曾從雲朵伯伯那裡聽到過故事，並一字不差的，在你酣睡時，全都通過它趾底的梅花型肉墊，講過給你聽。它用它嘴角又長優白的鬍鬚，串起過一片片雲朵伯伯贈送的小雲朵，並在入夜以前，鋪在你的小床里，讓你躺在上面，把一個個或短或長的夢，都做得踏實。

　　它不說話的時候會守在你身邊，學着你的樣子，一會兒抬抬手、一會兒又蹬蹬腿，然後一個不小心，沒站穩，摔翻了身，輕輕“喵嗚”兩聲之後，站起來，捋捋鬍鬚，再走近小床，看你是否被吵醒，見你依然安睡，嘴角有了淺淺的笑，抬起小手揮了揮，似是把你的願望收藏，裝進信封，然後，對着星空，寄給每一個美夢成真的明天。

　　它相信願望會如約而至，就像它堅信你父親會寸步不離的守着你。

　　那天，你被父親抱起，在種着南瓜和土豆的菜園旁散步。天剛剛下過二十三秒的毛毛雨，浸過土地，變成一根根線，連接着它們，彼此便漸漸有了傾訴的可能。而父親，似乎聽到了它們說話的聲音，停下來不動，過了不多的一會兒，便跟你說起南瓜和土豆的悄悄話來。而無論有無風吹雨潤，都每天說著、談着，也生長着。幾天幾月之後，我們便看到所有的新芽，如你睫毛一般，軟都破土而出、欣欣向陽。

　　你和父親看着土地，突然感覺有東西浸過心底，莫名的歡喜瞬間鋪滿世界，沒有打擾的靜下來，通透清亮。慢慢地，你抬起稚嫩的小手，父親也低下眉來，然後於你掌心，清晰地看見一滴雨露，將落未落地停留，將剛才的一切，玲瓏得更加澄澈。原來，不經意的那一刻，你已經抱住了洋絲瓜架和頭頂的一整片天空。

　　身後，肥嘟嘟也跟着你父親停了下來，呼吸盡午後所有清新的空氣，知足地躺了下來，時不時抖抖尖尖的毛耳朵，驅趕疲累。你入神的指着它，父親也心領神會地蹲了下來。肥嘟嘟毛絨絨的身體，你根本無法抗拒，在不自覺中，輕輕拉起它的耳朵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肥嘟嘟也很享受這樣的親近，整顆心變得更加慵懶，沒有一點吱唔的響聲。

　　在不知不覺中，全世界只剩下這個畫面，所有人眼裡也只有畫面，單純的停在那裡，站成永恆。

　　而這永恆，和爺爺唱的歌一樣，你一直都很想很想聽。

　　那首歌，是父親放給你聽的，用了五年額手機，聽起調子來，別有一番韻味。父親捨不得換手機，捨不得這個用一半的工資換來的寶貝，而它更不捨得的，是放爺爺的歌時，這個戴着時光婆婆送的草帽的手機，和爺爺額調子一起共鳴時擁有的頻率。還有更多，你全都想記下來，包括爺爺為全家吵的田雞，還有寒風不斷的木雕之城裡，每年都會和爺爺相約而來的褐色毛線帽。它和外婆戴的那頂一樣，能撐起所有丟了影子的田螺和木門旁平安竹四季如一的常青。而那雙海綠色的毛線鞋，就像一個毛絨精靈，不管被爺爺放在哪，你都能看見。彷彿一場接着一場的捉迷藏遊戲，你不會厭，只會越來越着迷。

　　現在，暢談開朗的姨母正給你準備一雙鞋，一雙真正屬於你，深藍色、全絨線的毛線鞋。它會陪着你慢慢長大，陪伴你的每一步。你也許會慢慢長大，但你不會忘記這雙鞋，就像你記得，姨母給你穿上毛線鞋時說的那些話：“小毛鞋、小太陽；走到哪、都熱乎-。”每一段仙人球開花的路，每一個小院石頭都不說話的日子，你都會帶着這個小太陽，帶着它不太強烈的陽光，走過那些路、也溫暖那些日子。

　　姨母的話，在成長的時日里，漸漸變成一直歌謠、越唱越動聽，越唱越入耳。像夢裡無數次駛過你身邊的小紙船，每一次，都能帶給你驚驚喜。

　　這些驚喜，就包括鳳尾竹。

　　是從什麼時候，你開始留意鳳尾竹，是迪娃楞石拱橋左轉彎的盛夏，還是母親帶着你散步歸家的途中，不經意邂逅的晚秋。或許不止這些，但能肯定，卻有最深的印象。你喜歡看母親背着背簍的樣子，像一雙翅膀，帶着她穿過嘈雜的人群，直接飛往她想去的那個攤點。她在那裡找你最愛吃的東西——紅薯、蓮藕、紫山藥、香芋，很多、很多。不同的味道，不一樣的顏色，在每個清晨落暮，用味道調劑周遭的空氣，用顏色團起來的彩虹，環繞在你周身，你整個身體，變得既清香又五彩斑斕。

　　你喜歡母親那把白底小黑碎花的大傘，多霧有雨的日子，她都會撐着，願意讓自己經過的每個地方，留下碎花們精細的身影。它們守護着她，她守護着你，一群調皮又搞怪的粉色精靈，安睡在你母親心裡。靈性而又真誠的溫柔，像回到家的蒲公英，踏實又安靜。

　　哦，對了，你同樣喜歡龍竹葉。那些曾在你呆望時，像沒有追上同伴的小雲朵，慢慢從遠處，飄落至你眼前，極緩極緩，卻不停翻轉，把陽光攪動起來，掀開一種回歸，彷彿於整個飄落的過程里，生命得以不斷重生，又或者，每翻轉一次，便完成一個懷念，並於落地之前，裝裱成一本畫冊，綿久地印刻在你心底。

　　如果可能，我想用千萬片龍竹葉的安穩給你鋪就一條小路，你可以沿着這條路，去看悄悄躲在桫欏樹下的蝸牛，它正和身旁的一粒玉米說話。玉米粒正告訴它，一些就要消失的星星和真的可以帶你飛起來的胖胖的鴿子。而它們的話似乎在提醒你，趁眼睛還未被黑黑的機器墨水完全封住，看看落在桫欏葉上的露珠和露珠里那個又圓又潔凈的王國；趁雙手還能觸摸到陽光下落時，藏在裡面的柔軟和清亮，抻手去夠一些放在你的小衣服和小褲子里，好讓爸媽抱着你時，就像擁着一個溫度剛好的小太陽。

　　曾經無數次，爸媽也像太陽一般，給你多得連外婆都已記不太清的溫暖，就像背起過你無數次的背裳，只靜靜額陪伴，無論你開心與否。

　　而現在，我也慢慢看到，你嫩嫩的小手已經指着一條路，有龍竹葉、也有洋絲瓜尖的淡香和白芸豆的沙糯。你單純的相信，有些恬靜的日子，就應該像母親愛吃的白山藥、芋頭和水汽粑粑一樣，簡單而又純粹。我們相信你的單純，也堅信簡單和純粹的力量，它足以撐起另一個世界，一個清凈享受單純的世界。

　　而你是這世界里，我們深愛着的孩子、所有人悉心呵護的寶貝。因了你，我們始終相信這個世界的柔軟；相信，就算晚霞走了，烏雲來，我們還是能看到一縷潔白，不大不小的歇在它們中間，那麼無可替代、盛放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