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裡睡覺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在春天裡睡覺 標籤:放牛班的春天
在 春 天 里 睡 覺
------月下李說
第 一 章
我就想睡覺,在這春天的時候。
記得小時,坐在充滿陽光的教室里,望着窗前的柳樹上,爆出細嫩嫩的綠芽兒,春風柔柔地吹,柳條兒輕輕地盪,看着看着,黑板上的文字就漸漸地模糊住,我的雙眼就不聽了使喚,想拚命的睜開它,都不那麼容易,我便將書本立了起來,腦門兒頂在桌角上打盹。
啪!的一聲震響。我的汗都要嚇出了,半迷糊着,就見老師立在自己的桌前,臉色是白的,白的有些嚇人,鐵一樣的冰冷,沒有任何錶情,兩隻眼就死死地盯住我,手中的教桿還在我的桌面上啪啪地響。
我站了起來。睡夢裡的東西全嚇得四散逃跑。我心在撲撲地跳,氣也不敢大喘,更不敢去碰老師那雙刀子般的眼神。我低着頭,等待更激烈的話語。老師卻沒有講話,背過手去,從我桌前往後走,餘光里,我看見那隻教桿在他的腳后晃動,還帶着節奏。
教室靜極了。不知誰翻動了課本,書頁就刷刷刷地響。能聽見的,就是老師那雙釘着鐵掌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咯噔咯噔的響。他走得極慢,是從後面往前走,沒有人敢回頭,就聽着那腳步慢慢地走回講台上去。
我不敢抬頭,保持着一種姿勢,心裡卻象揣着個兔子,就想聽老師講出的第一句是什麼!他又站了一會兒,把全班掃視了一遍,使勁咳嗽一聲,便說:下面繼續講課。
我的心立即就鬆弛下來,腿稍稍地分開,肚子也靠在了桌沿上,用手捏着書包的帶子在玩。老師好像把我忘了,只顧不停的叫同學們念那黑板上的單詞,一遍又一遍地往下念。
突然,他叫了我的名字,用教桿指着黑板,讓我整整又念了一遍。那是滿滿一黑板的單詞啊,全標註着拼音,是由學習委員和語文課代表,用了整整一個中午才寫完的。我念得很順溜,我看出他的滿意是留在了眼神里。
他的臉色是白的,依舊象鐵一樣冰冷。我是犯了錯才這麼怕他的,整整一個下午,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其實,他就是這麼嚴肅的一個人,很少有笑臉,即便和你說笑,也不輕易露出笑容。他帶的班級都很好,升學率高,學校年年都評他是優秀班主任,我們卻叫他冰凍小白臉。
我總是在春天容易受罰。每當春風蕩漾的時候,總是想睡覺,不管夜裡睡得多好,一旦坐在春意綿綿的教室里就容易打盹。我問過母親,她笑着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嗎!
真的是這樣嗎!我好像找到了打盹的理由。怨不得老師總不直接的批評我,他肯定也知道這句話吧,肯定他也有春困的時候,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中午遇到老師,讓我第一節課後去他那裡,我準時去了。門上掛着一個子簾,屋裡很暗,門是開着,我喊了兩聲報告,沒有回應,便大着膽子掀起帘子走進去,老師是坐在書桌前,卻閉着雙眼,好像還在輕輕地搖晃,我站正了,又喊了一聲報告,老師突然就睜開眼,眼裡還帶着點血絲,但感覺神魂兒還留在睡夢裡,我就笑了,心想:你也有打盹的時候啊。忽兒我竟道出一句話:老師,你也坐着打盹呀。老師一下就清醒了,看着我,竟露出笑容,說:昨晚改了一夜的卷子,有點犯困,春天人容易乏啊!老師也這麼說。我心裡就有些喜悅。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挺可愛可親的,笑里透着一股天真和憨厚。我就不明白,平日的他,為什麼就不笑呢!是做老師的職責需要麼!還是他就這麼個性格。突然有那麼幾天,老師沒來上課,聽代課的老師講:班主任病了,是肺病,是積勞成疾的。同學們的心都很難過,儘管平時大家都討厭他那種冷冰冰的的臉,可真看不見時,就有一種失落感,一種失去了依靠的冷落。
沒有想到,這種冷落一直持續了半年,在我們要畢業時,也沒有看見老師的面孔。再往後,我們上了中學,文化革命就開始了。那是一場可怕的災難,聽說班主任也沒有逃過劫難,他的性格讓他成為一名優秀教師,也讓他變成挨整的對象,他的嚴厲竟成了封資修教學的罪行,他挨批鬥遭圍打,被綁着遊街,他的臉還是那麼冰冷,從不出一聲,這便成了一種頑固不化的表現,最終被打斷了腿,終生殘疾。
我真後悔!那天為什麼要問老師那樣的話,他是在自己的房子里為我們改卷子呀!
至今的春天裡,我總是會想念他,特別是打盹的時候。
第 二 章
春天一年又一年的過去,我也一年一年的長大,大到了十五六歲,大到了上中學,大到上山下鄉當了農民。
農民也是會有春困的,特別是到了春耕季節,暖暖的陽光照在干透了的黃土地上,剛剛翻耕的土塊,順成一條一條的犁溝。我是站在磨地的藤耙上,套着牲口一遍又一遍的把地里的大土塊磨碎。那個感覺真好,頭頂着藍天,腳踏着黃土地,任暖暖的春風拂着臉面,你不用走路,而是四個蹄兒的生靈在托着你往前飄,你只要不停地吆喝,或唱上一支柔情的俄羅斯民歌,你的心就被這春風柔軟了,慢慢的,你就又想進到春夢裡,打個小盹去。
怨不得農民都說:人生的三大受活是逮虱、磨地、掏耳朵。這磨地就真能讓人解乏,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真是一種享受啊!
我們在犁地的溝畔上拾到一棵小柳樹,有一米多高,還帶着根須,又是誰能把這棵生命丟棄呢!我們想把它栽到院子里,村人卻說:院里栽上柳,小鬼柳中走。我們都笑了,誰能相信這不着邊際的話語,還是挖了坑,澆了水,把柳樹植在了院子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那柳條兒就支楞了起來,爆出了嫩綠的細芽,當晚霞映紅了院牆的時候,小麻雀便在柳枝上嘰嘰喳喳的亂叫着。
那天的春色就特別的好,擔了一上午的糞土,人很乏困,吃飽了飯,便躺在炕上睡著了。誰也沒有留意上工的鐘聲,索興便關起窯門好好地睡上一覺,解解這春困的乏勁兒。
不知是到了什麼時候,就感覺陽光已過了正午,開始西斜。院里牆頭上還有麻雀在嘰嘰喳喳的喧鬧。忽兒,就聽到窯頭上有人亂喊亂叫,緊接着,聽見窯面上有落土的聲音,是稀稀拉拉地往下滑落,正聽着,那滑落聲就變大,突兒,“彭”的一聲,一個沉悶的,能震動人心的,很奇怪的聲音,就落在院子的角落裡,我們是看不到的,卻心裡通通的慌跳。
就寧靜了幾分鐘,窯頭上便發生了騷動,是一個婆姨的哭喊聲,由上面漸漸哭着下來,哭到我們的窯門口,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敢往出走。
院門被推開,那婆姨哭喊着跑到剛剛有着奇怪聲音的角落裡,就再也停不住了,那哭聲撕心裂肺的,讓人悲傷之極。我們終於明白,是窯頭上落下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孩子是頭朝下墜落的,落地就死了。
院里站着不少的村民,孩子他爸從地里跑了回來,他一手抓着一隻公雞,一手攥着一個瓦盆,進門就將瓦盆摔碎,又用刀將那公雞殺死,讓雞血在孩子周圍撒滿,那婆姨就嚎啕大哭起來。我們揪心極了,卻只能從窗縫往外看。
幾乎有半個時辰,人們才開始離開,那婆姨用布單裹了逝去的孩子,隨着他爸往溝里去了,一路的哭聲,一路的哀傷。
我們這才悄悄地開了門,看到的是一片一片的雞血,還有那孩子滲到角落裡的鮮血。
我們的心情變得異常複雜,怎麼能出這樣的事,而且就在我們的院子里,又是我們睡覺的時候。如果我們上了工,心裡倒還安寧些。偏偏我們就在窯里,聽着發生這一切,卻不能出來幫忙,那種心情就特別的窩囊,很鬱悶,連心靈也在微微的顫抖,總感覺我們有愧於誰,很後悔在這春天裡睡覺。
第二天,隊長來了,說那孩子的事與我們無關,是他爸走時忘了上門檻,孩子從院里爬出來,就出了這事。還說:村人有議論,院里栽了柳,有邪氣,所以今天得把這柳樹挖走。這陣兒,我們才恍然大悟,想起村人的那句話,讓隊長把樹挖了。
埋柳的坑,我們就一直沒有填,還時不時往裡澆些水。我們很犯疑惑,可誰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呢!但柳樹也是生命,孩子的死也是生命,我們都想珍惜,可偏偏都走了。
在整整的那個春天裡,每每近了日落,黃昏暗淡時,就能聽到那婆姨的哭泣聲,凄凄慘慘的讓人悲傷,叫人心痛!
真的,我們至今就不能忘掉那“彭”的聲音,忘掉了,就好象會犯罪,因為那是一個幼小生命結束時的聲音啊!卻是在這萬物復蘇的春天裡,在我們睡覺的時侯。每當想起來,就感到萬分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