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晨曦──長江記憶

　　總是嚮往着酈道元《水經．江水注》的山水場景，只可惜一直無緣親身體悟。為了彌補此一憑空想象的缺憾，於是趁着當時巍峨大壩尚在興建、長江三峽仍未蓄水之際，與十幾位同事和學生相約，利用暑假剛開始的七月上旬，來一趟夢寐已久的長江之旅。這是首度的大陸之行，也為後續的學術交流，拉開了序幕。

　　清晨從南台灣的高雄出發，西行飛越台灣海峽，經由香港轉機之後，於炙熱的正午時分，在長江流域三大火爐之一的武漢下機。碧空如洗，湛藍無雲；暑氣蒸地，灼灼逼人。一行人先行下榻旅館，避開了中午的高溫，選擇於午後的三點過後，再行前往附近的東湖景區出遊。

　　昱日冒着暑意，驅車遊覽黃鶴樓。黃鶴樓始建於三國東吳時代（公元223年），孫權為了實現“以武治國而昌”（“武昌”名稱由來），築城為守，建樓以瞭望。因建築宏偉，又扼江漢合流之要，復以歷代多有詩人吟詠之作，因此素有“天下江山第一樓”的美譽。黃鶴樓原址位於湖北武漢蛇山黃鶴磯頭，與現今雄踞蛇山之巔的新建樓址，相距有着千米之遙。

　　首度慕名登臨，憑空御風俯瞰前景，終於體驗了那種登高攬勝、視野無垠的舒暢感受，而原本身心的暑悶，也頓時全部煙消雲散化為烏有。長江寬闊綿長，江面輪船往來匆忙；長橋卧波橫跨，橋上車行魚貫如織。在這動靜交錯之中，共同譜成一幅生趣盎然的人間意象圖。“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唐朝大詩人李白的那番詩情意境，相對於這眼前匆忙的景象中，似乎很難能夠讓人細加琢磨和體會。

　　長江筆直東行，漢水迤邐蜿蜒，點點湖泊，如花散落。在視野遠處江水匯流區域，一番“涇渭分明”的奇特景緻，卻深深地吸引着我那悠閑的目光。這是我所初識的真實長江，在黃橙水色的襯托下，完全顛覆了我以往那清澄江水的課本印象。這倒讓我想起了，之前那次從歐洲取道西伯利亞到香港，途經大陸上空所見到的那條橙黃色大河，原來它不是黃河而是長江！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是唐朝詩人崔顥的〈黃鶴樓〉。這首詩，前寫景后抒情，一氣貫注渾然天成，既自然宏麗，又饒具風骨，堪稱弔古懷鄉之佳作。即使是有“詩仙”之稱的李白，也不由得讚歎“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了。

　　離開五層建構的黃鶴樓之後，遊覽車便慢慢地離開了武漢，沿着漢宜高速一路往西前行。沿途兩側景色，總是在綠野潭影平疇、小橋流水人家之中，不經意地頻頻換景，勾勒出一幅幅江南水鄉的綺麗風景圖。傍晚時分抵達荊州，在夕陽餘暉之中，古城在側無緣瀏覽。匆匆晚飯過後，隨即前往江邊碼頭，搭乘五層船艙的北斗號游輪，溯江逆流而上，展開為期四天三夜的長江之旅。

　　江岸漆黑，景物隱沒，從床頭倚窗外望，但見一輪橘色月亮低掛天際。游輪破江而行，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江上，卻仍不時出現劇烈顛簸搖晃現象，讓人不禁回憶起了一年之前的台灣“九二一地震”來。一夜輾轉難眠，待天空破曉時分，游輪業已抵達宜昌，開始正式進入長江三峽的旅程。

　　此後的船上生活，就在欣賞兩岸風光、上岸瀏覽景色中，悠閑地度過。每天傍晚時分，大伙兒總會在晚飯過後，群聚船頭談天論地，迎清風、觀夕照，捕捉在那雙峰夾峙、一帶流水之中，晚霞黃昏的瞬間風華。

　　為了進一步了解長江三峽旭日初升的場景，在即將抵達巫山的清晨，特別起了個大早，獨自前往船頂尾端，在徐徐清風拂面的麗澤嵐影氛圍之中，等候捕捉那東方破曉時分的驚奇。從東方的魚肚白開始，幾片悠悠白雲，就在晨曦變幻的調色盤中，呈現出各種不同顏色的美麗丰采。

　　當第一道霞光出現時，原本棉花似的雲朵，竟然像萬箭齊發般，瞬間潑灑出各種深淺有致的彩色光芒，讓原本單調的灰藍色天空，頓時點妝出多樣化的絢爛色澤。不得不讚歎上蒼那雙輕盈的巧手，能夠曼妙地依循時光的流轉，在大自然無聲的意境氛圍中，幻化出如此動人的天籟樂章，着實令人驚艷、令人激賞！

　　江輪抵達重慶，結束了這次難得的長江之旅，在依依不捨的心情中，再度經由香港，踏上返家之路。返回台灣之後，乃將所拍攝的十一卷底片，全數送交照相館沖洗。事後順着沖洗的次序，有系統地將相片予以整理，卻赫然發現原本在巫山所拍攝的晨曦照片，竟然全數都不見了。

　　在百般困惑不解之中，乃又再度依循每日的旅遊行程和個人記憶，仔細查核相片中的拍攝日期，結果卻意外地在前一天傍晚的長江夕照中，找到了隔天清晨巫山的旭日場景。頓時我終於明白，原來在大自然的循環律動中，落日和晨曦的景象完全一樣，只是創作的順序和舞台的背景有所差別而已。

　　落日隨雙峰氳氤，晨曦襯江水流金，美景一致，時空有別。日落日出，天地一瞬；前夕今朝，宇宙如一。了悟大地變易之道，善體自然恆常法則，在摭拾了漫漫長夜的寂靜之後，方能共譜落日晨曦下的圓滿。世事難料，心靈有則，在人生峰迴路轉中，潑灑多樣化的生活圖景。

　　晚霞與曙光齊飛，落日共晨曦一色，一樣金烏，兩類風華。終究，靜寂方能清澄，短暫的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