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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之戀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錯位之戀 標籤:山楂樹之戀

  錯位之戀  蓋生

  實話說,我不知道我的初戀是哪一次,因為所謂初戀的標準是不一樣的。但是在我比較遙遠的記憶里,確曾發生過兩次不僅沒成功,而且至今還有些不好意思回首的戀情,不知那算不算初戀。

  第一次比較清晰的戀情對象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當時,我還在讀高中。在生產隊時代,每到農閑,縣或公社都要組織所有的生產隊學大寨,所謂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其實,也就是把好好的農田,挖成一條條的溝,還連成網,至於水源在哪兒,夠不夠用,具不具備灌溉條件,那就不一定了,反正是上級讓修的。有一次,水渠修到我們村子,因為我家有三間房,自然要騰出一間給外村來的民工住。十六七歲的男孩,是一個渴望交往的年齡,所以每次來民工,我都有些好奇,有點興奮。一天,放學回來,看見裡屋多了幾個行李,到了晚上,幾個民工來了,其中一個,我感覺有些特別。乍一看,論衣着,他的衣服甚至有補丁,藍色的對襟布衫洗得發白,但是細看,卻十分整潔合體。濃眉下,一雙大眼睛很有神,有一種受過一定文化熏陶的特有的清澈。總之,一看就不是個地道的農民。他看見我在讀徐懷中的小說《我們播種愛情》,就隨口評點幾句,聽起來還真挺有道理的。後來,我逐漸了解到,這個人是正經八百的初中畢業生,比我大哥還高兩級。本來,馬上就要考縣高中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才回鄉務農的。這不能不叫我有些肅然起敬。雖然當時我已上高中,但是我們的高中與他們那時候的初中都沒法比。因為他所考的初中,是當時全縣包括縣城在內的僅有的五所初中之一,那所學校,覆蓋了五個公社,近百個自然村。簡單說,他們是從六十多所小學四千多個小學生里選拔出來的,每屆,只招一百名左右,錄取率大致是40比1。所以,一個貨真價實的初中畢業生在當時的農村,簡直就是一個很大的知識分子了。而且,他的父母都是老師,一個叔叔,還是名牌大學畢業,可謂是書香門第了。

  其實,修水利,如果不趕上當官的逞瘋瞎折騰,活兒一般也不算累,所以,我們有時間聊天,當然更多的是我向他請教。有一次,他回家,特意給我帶來一本老版的龍榆生編選的《唐宋名家詞選》,裡面收了很多古人的評註,非常有價值。這是我第一次讀到的國學經典,後來,他就送給我了。這本書,雖然歷經多少次搬家和淘汰,至今還在我的書架上。

  一來二去,我們成為非常好的朋友,雖然他比我五六歲,我們幾乎無話不談,包括對時局的看法。這在當時,是很大的禁忌,不是非常好的朋友,絕不會輕易談這些的。但是我發現,他雖然對社會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卻過於悲觀,悲觀到認為沒有希望的程度。僅在這一點上,我們存在着較大的分歧。第二年秋天,又有人到我們村修水渠,他沒有來,因為他已經在村裡小學做代課教師了。但是他妹妹來了,還特意代表她哥哥來我家一次,說是他哥哥讓她來看看我們。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記得是一個傍晚,她扎一對小辮子,穿一件月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穿一雙當時最常見的黑色的鬆緊布鞋,個子稍高,身材單細一點,長得很清秀。我記得她哥哥說過,她比我小一歲,那年我十八,她應該十七,卻已經干一年活兒了。她是在村子的小學帶帽初中班讀完就不念了的,也不知是她父母不讓她繼續念了,還是她自己就不喜歡讀書,總之,從她早早地就回生產隊掙工分,就可以看出,她家對孩子讀不讀書至少是很不在意的。同時,也印證了她哥哥,也可能包括她父母,對社會的悲觀失望。那一次,記得我們沒有直接說過話,因為我只是她代表她哥哥所要看的人之一罷了,而且有那麼多人在場。不過她還是給我留下一些印象,屬於比較漂亮,很會說話,有點拘謹、羞澀的小姑娘。

  一年後,我也算高中畢業了,開始了我漫長的不知何時是盡頭的農民生涯。其實我讀的學校,是由公社辦的農業中學變的普通高中。當時農村教育實行的是所謂九年一貫制,即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兩年。大隊辦小學並帶帽初中,公社辦高中。可想而知,辦學條件很差,全校只有兩個老師是大專畢業的,剩下的學歷,不是中專,就是高中。基本沒有任何儀器設備,是物理老師自己做一個潛望鏡,化學老師用鹽酸和廢電池剝下的鋅皮做一次制氫氣的實驗。這就是兩年半的高中所看到的全部儀器和實驗。但是不管學校怎麼差,讀書總比當農民好,所以,在我剛回鄉當農民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惆悵。

  記得那年秋天,輪到我們去她家那邊修水渠,雖然沒分配我住在她家,但是離得不遠。空閑時,去過她家兩次,這既有禮尚往來,看看她父母的意思,也有想再看看她的想法。看得出來,她家的日子過得還好,在農村,屬於上等戶。也難怪,她父母掙工資,她哥哥代課,她在生產隊掙工分。所以,三間房收拾得窗明几淨,傢具也算時尚。她父親高高的個子,很精神,一看就是有內涵的知識分子,而且的確談吐不俗。感覺得出來,老先生和我一見如故,肯定是通過他兒子對我和我家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所以才一點也不把我當外人,也不拿我當小孩子。他自稱是受老莊哲學影響很深,在亂世中,主張不硬抗,要隨波逐流,別人怎麼過日子,咱們也怎麼過日子,不異想天開,就是不自尋煩惱。他舉例子說,他的小兒子今年才十四,說不想讀書了,讀也沒有用,我說好,你愛幹啥幹啥,這不,現在給我當漁夫了。說著,還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他卻說知道我父親是個人才,應該保起來,將來也許有大用。他同時告訴我,他和我的幾個伯父都是同學好友,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把我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看待的。我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也很感動他的熱情和真誠,但是並不贊同他過於消極的人生態度,所以,也忍不住談了我的一些看法。我的大致意思是,我雖然涉世不深,對中國歷史也知之甚少,但是我有一個非常樸素的信念,就是社會不可能永遠是這樣。任何國家、社會,只要想生存,就得發展,要發展就不能總不重視教育,等等。當然,我很尊重他的學識和輩分,也知道他本來是在哈爾濱一所著名中學里當把關老師,因為右傾言論,被趕到農村當小學教師的。因此,也很理解他這種人生觀形成的原因,就沒有和他更深入地討論下去,以免發生爭執。也是他夫人及時地把話題岔開了。

  我注意到,在我和她父親談話時,她雖沒怎麼插話,主要是坐在旁邊微笑着靜靜地聽着,但是從她的眼神和隻言片語中,還是感覺得出來,由於家庭的影響,她只是理解我的觀點,但並不贊同。我也明白了,她所以選擇不繼續讀書的原因。

  我還注意到,經過兩年的成長發育和勞動鍛煉,她已經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長得明眸皓齒,身材高挑,體態勻稱。雖然由於常年風吹日晒,皮膚略有些黝黑,但是,也許是基於遺傳或者是因營養較好,皮膚質地極佳:密度和張力都較大,是當下白領所追求的日光浴效果:黑里透紅的鮮亮,屬於很健美的那種。而且,神色中完全沒有了兩年前的青澀和拘謹,而是落落大方,顯得既有家教,又熱情爽朗,這給我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也許是由於環境的對比,也許是因為初驗效應,至少在當時看來,她的母親,屬於在農村十分罕見的知識女性做派,慈祥,謙和,熱情,得體,甚至睿智,雖然由於老先生在場,她只是偶爾插幾句話,卻都恰到好處,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當時不禁想,如果給這樣有修養的老太太做女婿應該是很幸福的。但是,也明顯感覺得出來,他們家人的思想觀念高度一致。當時還想不清楚,後來才明白,他們那種觀念雖然也是短視,但絕不是無知,而是一種絕望的清醒,故意的糊塗,雖偶爾心有不甘,卻只體現為無法可想的無奈。也就是說,我們雖同屬農村中的異類,對她們,有相見恨晚之感,但是由於價值觀念的差異,和他們聊天並不是件很輕鬆愉快的事。

  又一年的秋天,縣裡發出指示,要動員十萬人,修引拉臨河水工程。我們同屬一個公社,自然又在工地上見面了。由於工地是在大荒甸子上,無處借宿,所以各生產隊就都自己帶帳篷。縱眼望去,一頂頂的帳篷沿着山艮一字排開,一望無際,而且時聞人喊馬嘶,宛如古代軍營。我們的駐地相距不遠,能不時見面,偶爾也聊幾句,她叫我三哥,我喊她老妹,談話的內容無非是打聽一下對方家人,伙食咋樣,累不累等等。我們兩個村的工地距離也不遠,幹活時能互相看見,有時,我看見她往我這邊看時,就對她揮揮手,笑一笑,她一般只報之一笑。有一次,我看見她披着墊肩,像古代武士的鎧甲,並且毫不費力地挑着兩隻大土籃,悠悠然地走上大堤,樣子英姿颯爽,見面時就說她是當代穆桂英,她卻反諷我說那你可不像楊宗保哇,意思是我長得不夠高大,我連聲說慚愧慚愧。由於經常見面,所以感覺隨便了不少。

  後來工地發生了兩件事,把我們的關係驟然拉近了許多。一天晚上,大家剛剛睡着,就被外邊一陣騷亂和呼喊聲驚醒,跑出去一看,原來是失火了。是他們村帳篷的方向,只見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我想壞了,不知是不是她們的帳篷,就趕緊往那邊跑,到了跟前,幾座帳篷已經燒得落了架,一大幫人圍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衝進去拿東西,被已經趕來的縣指揮部的人喝住了。這時,有人喊:“趕快拆那邊沒着的!”一下子提醒了大家,於是我也跑過去幫拆還沒着火的帳篷,有的人用鐵杴鏟草,挖隔離溝。萬幸的是當天沒有風,火勢很快就得到控制,否則,火燒連營損失就大了。其實,我並沒有專心幹活,而主要是到處找她,當大家把附近幾個有可能被燒着的帳篷拆完搬走時,我終於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安然無恙。我急忙奔過去,問她說你沒事吧?她沖我有些頑皮地一笑,用手一指:“我們的帳篷在那邊好好的!” 我的心這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她似乎猜到我一直是在找她,輕聲說:“早就看見你不好好乾活,到處亂撒目的,找誰呢?”想不到她還挺調皮的,剛才為她擔心的緊張全被她一句話衝散了。我們兩個第一次較長時間又很輕鬆的聊天,竟然是在熊熊大火的旁邊。

  再有一次,是偉大領袖猝然去世,全工地舉行了不同範圍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有的人可能是出於真情,有的可能是為了表演,很多人如喪考妣地嚎啕大哭起來。當然,也有的人對此感到滑稽,或者是因為別的,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結果,許多人遭到追查,甚至被抓,一時,氣氛很恐怖。譬如,一個大隊舉行追悼會,在默哀時,一個平時就喜歡惡作劇的人,在別人都垂頭肅立時,偷偷地抬起頭四處亂看,一看不得了,一個禿頭,由於長年累月不見陽光,一天到晚戴着帽子,這次終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見那白慘慘、嫩疵疵的頭皮實在是既噁心又怪異,於是忍不住嗤、嗤地笑了幾聲。他一笑,大家都抬頭看,一看禿頭的樣子,就忍不住都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聲音越大,連成一片了。結果,被指揮部當做重大政治事件好頓調查,不僅大家都挨了批評,每個人都被扣了工分,最先笑的那個,當即被抓起來,送到公社的不法分子學習班去了。

  一天,在工地上,就見她不時直往我這邊看,到歇氣時,不顧眾人慣常的猜測的目光,甚至奸奸的壞笑,紛紛的議論,徑直向我走來,她把我叫到離大家很遠的地方,急急地說:“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可千萬不要亂說,尤其是你和我爸說過的那些話”。我想起來了,她指的是那次在她家,聽她父親說在亂世不要胡思亂想,只能隨波逐流等等的話,我曾反駁他說,我這麼年輕就混日子,還不如死了呢。我就不信老這樣,我更不信他真的會萬壽無疆,他之後肯定就會有變化。這麼長時間了,她還記得我說的話呢。真是個傻丫頭,那樣的話我怎麼會隨便亂說呢?但是心裡還是一下子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了。看來,她知我甚深,了解我此刻在想什麼,會想什麼,就用充滿深情的聲音輕聲告訴她,你放心,在這關鍵時刻我會十分注意的。

  當時,雖然上級要求“化悲痛為力量”,大幹快乾,活兒非常累,但我畢竟年輕力壯,有時,勞動之餘還有剩餘精力。而且,人畢竟不是機器,機器還要適當養護呢,所以,拚命折騰之後,頭頭們也會有所倦怠。而我,稍有空閑,則還會生出一些不着邊際的想法。

  在駐地不遠的地方,設有縣工程指揮部,配套的有臨時小賣店,衛生所,郵局等等,這是一個公共空間。由於當時人的觀念普遍比較保守,一看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往往就會議論紛紛,不好隨便去帳篷那邊找她,所以,和她見面的機會就主要在這裡尋找。我有一個習慣,無論到哪,都要帶幾本書和一些紙筆,以備隨便翻翻,記錄點什麼。自從失火和追悼會事件之後,我覺得和她的關係近了許多,雖然每天都能遠遠地看見,但總覺得不過癮。關於她的印象,在心中也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發酵起來,她那充滿活力的身影也不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於是,想和她好好談談的慾望就越來越強了。可是,常常是真的見面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當然也是因為不方便說什麼。

  有時,捫心自問,是愛上她了嗎?其實,面對真實的自己,至少在理智上,對此並沒有完全認可。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在農村干一輩子的打算。既然如此,她就不是一個合適的愛人。當然,我也很清楚,未來在哪裡?至少在當時,還看不出來。也許是出於所謂“老牛趕山推着看”的心理,也許就是想體驗一下戀愛的感覺吧。況且,我知道,人生的路從來就不是設計好了才邁步走的,而更多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總之,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把我的想法跟她說說。怎麼說?寫信。找個時間,我躲在帳篷里,偷偷地給她寫了一封長信,這是我有生以來也是唯一的一次求愛信。其實也沒說什麼激情洋溢的話,更沒敢提一個“愛”字,只是大致描述一下對她的印象,詢問我們之間能不能有進一步發展關係的可能罷了。

  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一天中午,我心裡有事,就沒有睡覺,在駐地附近轉悠,突然看見她往小賣店方向去了,就回到帳篷,隨便找一本書,把寫好的信夾在裡邊,也跟了過去。打過招呼,在閑聊中,她似乎是隨便地問我拿的是什麼書,我說了書名,並推薦她看看,她就接了過去,我借故趕緊離開了。

  我神不守舍地等了一天,猜想着各種可能。到了工地上,我不時往她們那邊看,感覺她始終沒有往這邊看,從背影和動作判斷,她似乎有些沒精打采。第二天中午,實在忍無可忍了,我就又到小賣店附近轉悠。也許是已經有了默契,終於看見她從帳篷里出來了,並且朝着我這個方向走來,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不敢看她。聽見她的腳步聲,我抬起頭,看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和疲憊,完全沒有往日常有的熱情和俏皮,雖然在五官的布局上,仍然擺着微笑的輪廓,但是在眼神中,卻隱隱透出一絲淡淡的慍色。她把書遞給我,低聲說:“看完了”。我的心一抖,說知道完了。本想對她笑一笑,保持一下風度,但是沒有成功,就轉身往回走。路上,還是心有不甘地打開書,一封信夾在裡邊,連忙從裡到外翻看一遍,原來就是我的那封信。

  得到這個結論,雖然也感覺到一點鬱悶,一點凄涼,一點被人否定的沮喪,但是很快就過去了。我理解,所以遭到拒絕,應該和在她看來我的不本分性格有關,一個崇尚安全、簡單人生的女孩,是不會接受一個喜歡異想天開的人做丈夫的。經過反思和整理,我的心情很快就恢復了常態,而且,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是,遭拒的心竟無怨無悔,甚至沒有自尊心受傷的感覺,反倒是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踏實和輕鬆。我跟自己說:“這回沒事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是我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因為假期很長,帶回的書有限,離返校還有一段時間,有一種無事可做的感覺,想來想去,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去看她。

  由於電話在當時還只是生產隊才有的珍稀玩意兒,而且一般也只能接,不能打。所以,我無法事先通知,就和家裡說出去隨便轉轉,然後沿着村北的大壩去她們村子了。我們兩個村子的直接距離有五六里,繞行,也不過七八里。幾年不見了,她們村,她的家,還是那樣子。趕巧了,她家只有她和她媽在家,她哥哥早已結婚另住,這我知道。她媽媽還是那樣健談,開朗,慈祥,親切,她卻躲在裡屋不出來。她媽媽說:“剛才我還和你老妹子說,鞠家店那幾個孩子上大學該放假回來了,肯定會來看我,這不是,你就來了。”接着,問過學習情況,又問生活適不適應,噓寒問暖得不亦樂乎。但是我明顯感覺得到,老太太有些強撐熱情的尷尬。我問她為什麼不讓我衛平哥考大學?說在我看來,如果他考,至少不比我差。我所以這樣說,並不是為了奉承她,平衡她的心理,而是實情。老太太勉強笑了笑,說他考什麼,他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再說,他考也考不上,都多少年沒摸書本啦?教個小學挺好了,再找個機會考個轉正,他這一輩子就行了。然後她感慨地說:“我這幾個孩子上學時,就你衛平哥和竺蘋(她)你老妹學習好,要是不扔肯定差不了,可早早的就都不念了。這不,下個月,你老妹子就結婚了”。說著,向裡屋怒一怒嘴。她肯定知道我們以前的事,就隨便找個借口出去了。

  裡屋的門一直沒關,我們的每一句話,她肯定都在聽,我的心忽然湧起一陣酸楚,就走了過去。她坐在炕上沒有抬頭,手裡漫無目的的在擺弄什麼,似乎是在做棉被之類的。我輕聲問:“還在忙嫁妝?”她仍然沒抬頭,但是臉卻忽然捲起一片紅潮,略有些尷尬地說:“也沒有啥好忙的”,不知為什麼突然轉了話題:“真是沒想到,又高考了”。我一語雙關地:“是沒想到,後悔了嗎?”我的話表面意思是,憑她的素質如果不輟學,本來也可以參加高考,但是隱含的意思則是指我們之間的事。她意識到這一點,沉默了一小會兒,很快就整頓好自己的情緒,用故作平靜的口吻說:“也沒啥後悔的,都過去了”。這時,她媽進屋了,我就退了回來,開始告辭。我說要去看衛平哥,她並沒有從裡屋出來,更沒有送我。她媽仍然保持着熱情送我出來,恰好遇見她父親從外面回來,我就停下來和他說了幾句。看得出來,老頭也有些尷尬,不過,應該和他女兒的事無關,完全是因為幾年前我和他的那場對話。因此,一時有些無話可說,就匆匆告辭了。

  後來,隨着父親的平反,搬家,就再也沒回去,也不知道她過得咋樣,只是聽說,她的婆婆很厲害。有時我想,那次為什麼去看她?是顯擺?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的正確,還是就為給自己的心一個交代?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第二次發生戀情的對象是我高中同學,至於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者是否真正開始過,我也不知道。我上高中,是後補的。那時候上高中,所謂“推薦選拔相結合”,不考試。由於班主任楊干百嫉恨我比他女兒學習好,我們原來是一個班的同學,就從中作祟,因此當時沒上去。其實,後補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因為是公社辦的高中,只要大隊給開一張同意上學的證明就可以了。但是,這對於我作為黑五類的子女,讓大隊給開證明,似乎比登天還難。後來,是我最要好的一個同學,求他父親,他父親是個沒人敢惹的老榮軍,是他父親找大隊書記講情,大隊書記不好駁他父親的面子,才給開了一張證明。到我入學時,已經開學近兩個月了,其他同學之間應該早已經熟悉,而我則像一個闖入者。

  上學的第二天,坐在我後邊的一個女生問我要作業,在我交給她時,她還特意翻開仔細地看了半天,可能是檢查一下我這個候補生做的對不對吧,同桌說,她是學習委員。她長得高高瘦瘦,多少有點水蛇腰,但是還屬於現在所謂比較有型的,削肩窄胯,翹臀長腿的那種。她的皮膚比較白皙,眼睛也圓圓的,似乎是在凝視什麼,又像是在沉思。小巧的嘴喜歡抿着,所以總給人一種紅潤感。臉型是近些年才興起的,范冰冰式的尖尖的下巴。她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柔聲細氣的,但是很少有笑容,表情常常是一種現在所謂的無辜狀。那時期末也考試,只是不排榜。我也不偏科,語文不用說,數學也很好,還是物理課代表,所以,我雖然是晚去的,期末一考試,成績還是名列前茅。其實,雖然那時候大氣候講階級鬥爭,但是老師們還是喜歡學習好的學生,所以我在全校還是很有名的。而她,雖然是學委,感覺她學習的確也很努力,但是成績只在中等偏上,說明素質一般。

  有一次到農場勞動,那時候學校經常組織勞動,是割黃豆。她和我挨着,我不小心割了手,她看見了連忙跑過來,掏出乾淨的手絹,一定要給我包上。當我感受着被她用柔細白皙的手握着,仔仔細細包紮的時候,心跳有些加速,也有一種這手割得很值的感覺。這是讀高中兩年半時間中,我們唯一的一次近距離接觸。因為當時學制是從小學到高中所謂九年一貫制,我們那期推遲半年畢業,所以高中是兩年半。

  在我畢業后的第三年,生產隊派我到千里之外的察爾森水庫出民工,由於公社帶隊的原來和我在一個生產隊,關係較好,在沒出發之前,就把我從生產隊抽出來,到公社所在的小鎮邊上有個林場,去那看守即將帶走的糧食。

  林場的具體位置,其實就在我原來讀書學校的西側,兩者僅一道之隔。因為是一百多人一年的口糧,有好幾萬斤呢,所以必須用人專門看守。不過,倉庫就在我所住房子的裡屋,不必另外出去巡邏。因為沒事,就帶來幾本書來看,有時還寫點東西。林場冬天只有一個老頭看屋,一大排房子有十幾間,我和糧食靠西邊,東邊住一幫女的,不知是幹什麼的。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裡竟然碰見了她,我高中時的學習委員。

  我是和看屋的老頭搭夥吃飯,反正糧食有的是,還有一些土豆白菜什麼的。一天傍晚,我吃過飯,在院子里隨便溜達,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仔細一看,原來是她,就試着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見是我,非常驚奇:“是你?你怎麼在這?”我說了原因,她也告訴我,她就住在東邊的房子里,她們這是由公社組織的大隊婦女主任培訓班,學習有關計劃生育方面知識的,包括接生、避孕、下環等等技術。教室就在道東我們原來的學校。

  我們先是站在院子里說話,站了半天,怕她累,就建議到我那坐一會兒,她同意了。我發現,幾年不見,她的摸樣沒有大的變化,還是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的,只是說起話來,成熟許多,似乎也開朗許多。老同學見面,自然都很高興,我們說了很多。她說這幾年,我們班別的同學都去過她家,就和我一個人失去了聯繫。還說讀書時,我曾經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她還有些得意地告訴我這幾年的一些情況,譬如去年入黨了,現在是大隊婦女主任,從畢業到現在,基本沒幹過農活,等等。可以說,我們同學兩年半加在一起說的話,也沒有這一次多。當她看見我還帶來幾本書,就說想不到我還是那樣愛學習。說在學校時,在學習上最崇拜的就是我,而且最喜歡看我寫的作文,每次交上來她都先看看。也不知為什麼,她還告訴我,四班的班長,現在是她們大隊的民兵營長,一直喜歡她,總討她父母的好,經常給他們送禮,要和她訂婚,她卻不喜歡他,所以一直沒答應。至於為什麼不喜歡,沒有說原因。她說的人我也比較熟悉,高高的個子,很英俊,讀書時是學校籃球隊長,印象中別的都很好,似乎就是學習不咋樣。

  由於是老同學,也沒啥好拘束的,她就隨手翻看我的書,還拿起我剛剛寫完準備修改的,由一本小說《劍》改編的電影文學劇本讀了起來,看了一會兒,放下,眼睛還盯着那本稿子,半天沒有說話,然後,連聲說:“哎呀,不得了!想不到你都成作家了”。我嘴上謙虛卻不無得意地說:“什麼作家呀,就是隨便寫着玩的”。我還告訴她,改編只是再創造,也是我揣摩、練習寫作的一種方法。我想通過提煉現成的故事學習怎樣編故事,再琢磨怎樣把小說閱讀的感覺轉化成電影的視覺畫面,使講故事變成人物表演故事等等。這些,我盡量說得通俗一些,但是在她聽來,還是太高深了。並且堅定地認為,能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說在我面前,感到浪費了生命,很慚愧,這些年幾乎沒看過書。我能感受到她說這話時的真誠,因此激發起很強的自信心和成就感。雖然在今天看來,她的這些讚譽是那樣幼稚和不着邊際,但是在當時,我作為很少受過肯定的“可教育好的子女”,這是怎樣的一種鼓勵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不僅對她的溢美之詞照單全收,而且還乘勢滔滔不絕地表達了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心壯志”。

  然後,我們乘興又來到外邊,記得那已是初春時節,雪已化盡,那天天朗氣晴,月白風清,遠處小鎮燈火闌珊,萬籟俱寂。我們這一對幼稚的文學青年,坐在林場外面的木頭垛上是那樣興奮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彷彿萬物皆被於我一樣的躊躇滿志。這是我有生以來在比較心儀的女性面前所收穫的最大的虛榮和滿足。

  這一切,似乎是在做夢。

  是的,那幾天,她一下課回來,就和我一起做夢。在玫瑰色的金色的五彩的交替變幻的夢中,我們攜手並肩,徜徉於風光綺麗的西子湖畔,出席各種文壇筆會。在夢中,她能把我的人物對白大段背誦,能把我為她寫的詩倒背如流。但是,夢中的跋涉最容易身心疲憊,夢醒時分也往往是最難過的時刻。夢總歸是夢,是夢總有醒來的時候。因為人畢竟要受現實法則的支配:帶隊的打電話告訴我,明天來車拉糧食,然後,我就可以回家準備出發了。

  我醒了,想了想,覺得也應該把她喚醒,告訴她,這只是個夢。請她不要忘記我的身份,一個黑五類的子女,一個可能一輩子都順着壟溝找豆包的農民。而她,是一個基層幹部,一個很有希望成為國家幹部的黨員。當然,並不是我對我們的未來全無希冀,我只是想在她清醒時問一句,這一切她想過沒有,能不能面對。

  同樣是月白風清之夜,同樣是萬籟俱寂之時,她如約而至,仍然是滿面春風,眉眼間,仍然洋溢着沉醉。看到她這般情態,我真的有些遲疑了,但是最後,還是硬着心腸平鋪直敘,實話實說了。如我所預見的,她沉默了,低着頭,沉默了許久,但是很平靜,這是清醒后的沉默和平靜。接下來,任何後來港台電視劇所慣有的情景都沒有出現,她既沒有哭天搶地,痛不欲生地埋怨老天不公,也沒有默默無語地向隅而泣,而是極為平常地嘆了一口氣,勉強微笑一下,用略帶凄楚的口吻說:“我知道這是個夢,只是不想這麼快就戳破它,想讓它慢慢自然消退。不過,這樣也好,不用再去想它,一切都過去了。不過,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天,我經歷了從來沒有的快樂,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美的記憶,好了!我該走了,再見。說完,起身就走,頭也沒回。雖然這種結局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還是像被雷擊一樣全身癱軟在木頭垛上,一直坐到深夜。

  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后,雖然心中仍有些凄凄然,但是很快就被亂糟糟的長途跋涉所衝散。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年底,就是當年的年底,高考恢復了,我提前從千里之外的察爾森水庫工地趕回家,複習功課,準備應考。雖然是倉促應考,而且,還考丟一張卷子,答得還是比較滿意的。所以考丟一張卷,是在第一科考數學時,由於我平時寫字潦草,經驗主義的爸爸反覆囑咐我一定要先寫在草紙上,然後再抄到正式卷子上,因為沒有表,不知道時間,結果,直到交卷也沒有來得及在考卷上寫一個字,這一科算是白答了。

  報名時,我仔細看過,沒有她的名字。倒是看見她說的他了。都是同學,見面還是得打打哈哈,再說,我們已經不是情敵了,雖然他還可能把我當做競爭對手。他暗示性諷刺我說:“聽說你有一本小說叫什麼《劍》?想借看看”。他的意思是說,我曾經用那本小說改編的電影劇本誘惑過她,他已經知道了,同時也暗示,他們現在已經成了,不然她不會對他說這些。幾個了解此事的同學緊張地看着我,其實此時我沒有任何心思和他鬥口,就裝傻充愣地打哈哈說:“哦,是有一本,在別人那裡,有空要回來借給你”,就過去了。

  等待通知書的日子,是很熬煎的,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得多。就在這時,我的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遠房舅舅突然來了,由於我仍然在生產隊幹活,見過面打個招呼就又上工去了。我並沒有想過,這個舅舅的來和我有什麼關係。

  後來,是我已經上大學之後的寒假,媽媽才告訴我,那個舅舅和她是一個村子的,那次來,是受她父親之託,問我們還有沒有可能的。媽媽說她當即表態:“如果當時孩子們成了,無論我兒子考到哪裡,我都保證,我兒子不會喪良心,我們全家會為她能在那個時候看得起我們感激她一輩子。但是當時既然沒成,我們也犯不上再給自己找麻煩了”。舅舅聽了,自然無話可說。況且,舅舅自己也未必情願當那個信使和說客。但我始終不知道,請舅舅來說辭,究竟是她的意思,還是她父母的意思,還是她們全家的意思。當然,我最希望的還是此事與她無關。

  後來,在一個中學同學家,遇到一個和她同村的人,就說起她來。據他講,她和那位追求者終於成了。他說你們那個同學可真是個女中豪傑,被人苦苦追了好幾年,就是不鬆口,直到去年,才想通了,主動請那人上她家喝酒。她們兩個都挺能喝,一邊說,一邊刷刷地干,後來,她哭了,他也哭了,就又喝,又哭,直到兩個人都喝得鼻子出血,不省人事。沒幾天,她們就結婚了。現在她還是管村子的計劃生育,他在別的村當代課體育老師,日子過得還行。我聽了,心中有些釋然,也有點戚戚然。

  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了,有時我想,這二位,如果其中一個成為我的妻子,會是怎樣的結局呢?也許,反思這種關係,有利於了解那個特定的時代。可以肯定的是,當政治身份是她們優勢的時候,恰恰是我無法改變的短板。同樣,當文化身份或是文化資本凸顯為我的價值的時候,她們卻與此無緣。甚至,只有她們的政治身份被抽空,我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資本才能凸顯出來,反過來也是一樣。這種時代的悖論,作為芸芸眾生的我們,有能力掙扎得出來嗎?所以,回顧這兩段夭折的錯位的戀情,我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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