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的理想

　　錯位的理想

　　李明

　　記得我們上小學時，是不布置什麼作文、日記的，成天只是望天書般地誦讀一些“旭日東升，光芒萬丈，億萬人民，放聲高唱，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祝您萬壽無疆！”之類的課文。從初中學寫作文後，我就愛把這些作文本、日記本保存起來，隨時打開，看一看那個時段我寫的一些話和師者的點評。只可惜這些本子，在輾轉的一次次搬家中，都相繼丟失了，但我的書房裡至今還珍藏着一個老式的雙面書寫的“工作及備課筆記”，那是在我初中畢業失學后，抄寫的葯書。它記錄了這樣一小段有關我們這一代人曾經走過的歷程。

　　還是念小學的時候，父親曾問我“長大之後做什麼？”，我當時突然想起翼王石達開“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的句子，於是回答父親說，想去學理髮。又想了想，說還想當醫生。那時當然不知道身材矮小的我，是根本幹不了理髮師這份活的。父親當時蠻高興，也很支持我。在我就讀的紅農小學有一位萬縣籍教師，一個寒假，在父親的指導下，我真誠地給他寫信，托他在萬縣市給我捎一套理髮的工具回來，後來確認，他並沒有收到我學寫的這第一封信。

　　我之所以選擇這兩樣職業，到不是為了“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抑或什麼“美化人生”，當時也肯定沒有這樣的大境界，完全是因為這兩樣營生都不需要下特別重的體力，又比較容易養活自己。

　　我投生人世那年，剛剛經過了三年自然災害（1959—1961），家裡沒什麼吃的，母親沒有奶水，好不容易找來奶粉兌了喂我喝，但我偏偏沒那福氣，受不了奶粉那氣味，喝上一勺，就吐得天翻地覆，眼睛翻白，甚至連黃疸都吐出來了，母親沒轍，只好熬一些米湯給我喝。長大后，身體一直很單薄，四姊妹中，只有我矮。不光不長個子，也不長力氣，根本干不動什麼體力活。由於這個緣故，母親對我特遷就，經常不叫我幹活，一來二去，我也看出母親心軟，躲着偷了不少懶。父親常常看不慣我成天拿本書在手上，認為我是裝相，逃避勞動。經常罵我說，“你今後就啃你那些書哦！”至今還有一些鄉鄰拿父親的話取笑我。因此，只要父親在身邊，就會派些體力活讓我去干。那時，我們一家大小前路緲緲，父親大概是擔心我的將來，讓我學會一些生存的本領吧？

　　初中畢業后，我第一次失學了，於是撿拾起當年的那些理想，打算先學學醫，然後再去學理髮。沒錢買書，就從一位老者手中借得一本《藥性歌括四百味白話解》，開始仿效宋濂抄書，邊抄邊艱難地去消化。

　　清晨，就在泰山廟學校下面的河堤上，沐浴着清新的河風，從“人蔘味甘，大補元氣，止渴生津，調營養衛。”開始背起，有時還騎在陡峭懸崖旁的樹丫上搖頭晃腦地記，連命都不要了。幾個月下來，竟然也背了好幾十味……然後對照《常見中草藥圖解》，到小河邊的沙灘上去認識開着淡藍色碎米花的益母草，到小河邊潮潮的石頭上去聞那菖蒲的幽香，去田坎上采一些車前草和荒坡野嶺上的金銀花、千里光、野菊花……一味味按背下的“歌訣”去體會它的作用、功效和用法。

　　那時節，《黃帝內經》、《金匱要略》自然是沒法得到的，當然，即便得到，憑我喝的那點墨水，也註定奈它不何！只有結合看一些《春秋疫病防治手冊》、《常見病中西醫驗方》之類的大眾讀物。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半年，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拜個師傅，隨着“四人幫”被粉碎，偉人鄧小平復出，恢復了升學考試製度。抱着試一試的態度，我也去報名考試，沒想到以語文、數學、政治、理化四科264分的成績被選招到了城口中學高中的所謂重點班。這人生的事，真是誰也說不清楚！三個學期后，謠傳過了那年，就不允許再接班了，於是便有了我的第二度失學。

　　我常常驚訝於這行醫、理髮竟是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理想，更驚訝於立下“理髮”這個理想后，並沒有去動手嘗試這份“雖然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的崇高職業！

　　戲劇的是，少年時代的“理想”，最終一樣也沒能變成現實，倒是現在一直從事的這份原本沒進入“理想”的職業，卻心無旁騖、頭也不回地一干就是整整31年！真是應了那句“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俗語。

　　人生很多時候，真的很無奈！生活有時真的不是你可能選擇得了的。就我而言，從被迫選擇接班的那一天起，我便註定了要弔死在“教育”這一棵樹上！

　　二0一一年三月二十日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