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行末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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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過了多久，母狼醒來。是疼醒的。這種疼不是來自傷口，而是來自自己鼓脹的腹部。傷口不再流血。只是往外滲出滴滴點點的膿水。這種疼是帶有律動性的疼痛，好像是地震的震波，主震過去了還有餘震的不斷襲來。經驗告訴她：自己要分娩了。

　　這是自己生命中即將的第二次分娩，也許是最後一次了。第一次分娩是5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也是疼，疼得使自己感覺要死去了！疼得她在暖和的窩鋪上打滾！他的丈夫在窩鋪邊不斷地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着她的臉頰和疼痛！他幫不上任何忙！體液和羊水混合一起茵濕了窩鋪。窩鋪是他一手鋪就的。他到原野上四處找尋來柔軟的風乾了的烏拉草鋪成了草鋪。烏拉草在這個荒原上是一個寶，另兩個寶是人蔘和貂皮。然後他就會在草鋪上不停地打滾、翻騰，目的是使烏拉草鋪被壓實，最後他就拚命地撕扯自己身上的毛鋪到烏拉草上，再一圈一圈地壓實，做成一個暖和而又實用的窩榻。她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洞里洞外地奔忙，她也要去幫忙，他不允許！她一定要去！她感覺這樣很新鮮，很有一種成就感！親手搭建自己的產床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可是，他就是不允許她伸手。她三番五次地央求，他有些發怒了：你老實地趴着！這不是你該做的！我命令你“休息”！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休息”！她聽着這話，把小巧而又潤濕的黑鼻頭用力地糾結成一個小圓球，嘴角上翹，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弓起了肩背，低吼：你說什麼？！他扭頭看到她生氣了。他喜歡她發怒的嗔態！這種嗔態曾經讓他像吃多了秋天發酵成酒的漿果一樣迷醉。他笑了：我只是覺得這種粗笨的活兒理應我來干！因為你是我的妻子，因為，我是孩子們的爸爸！我現在以一個父親和丈夫的名義請求你答應我這個小小的要求吧！滿足我這個小小的心愿吧！求你啦！她“撲哧”一聲，也笑了，笑得櫻花燦爛。

　　這次分娩的疼痛和上一次的完全不一樣！這次的疼是來自身體的深處！來自靈魂的底部！過了一會兒，疼痛感突然消失了！好像剛才根本就沒有來臨過！又過了一會，疼痛又突襲而至！比剛才來的更猛烈更強勁！渾身上下就如同有千萬隻鋼針在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都在同時做着穿刺！不但要刺穿自己的肉體還要洞穿自己的魂魄！她突然明白了：早產！這個日子比自己預算的產期要足足早了半個月！

　　她感覺到自己的下部有水流了出來。她掙扎着想要站起來。來自腹部的疼痛感一浪接着一浪，就像刺激神經的高強衝擊波，一陣緊似一陣。可是，她一掙扎又把胸部的傷口撕裂了一下！血水也崩擠出來。傷口的疼痛也疊加在原本早已經脆弱的神經上！她呻吟了一聲，癱軟了下來！可恨的傷口！可恨的槍！可恨的人！但是，她的腦際突然映像出那個美麗的女孩和那個白髮蒼蒼的老爺爺！他們也是人啊！可如今，她的意識里只有恨意！恨那些使自己受傷的人！她喘息了一會兒，想，他在哪裡？！如果他現在正守在自己的身邊的話，就會給自己無窮的力量！可是，他，孩子們的爸爸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如果，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那他一定會找到這裡的！因為這裡就是他們最早的婚床，最早的家！最早的快樂和幸福！

　　她又一次咬着牙齒艱難地爬起來！因為腹部的下墜感再一次催促她必須爬起來！她用嘴巴拄着窩鋪，兩隻前腿半蜷着，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拱起後半截身體，艱難地劈開後面的雙腿，耷綹擀氈的尾巴慢慢地慢慢地地翹起！就像一隻昆蟲正在羽化成蝶前的蛻皮。

　　又一次疼痛來襲，伴隨着下墜感！她感覺到一大團東西陸續從腹部瞬間滑出了身體！身體一下子輕鬆開來。疼痛感在瞬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連胸口的槍傷也應時地停止了疼痛！但是，她不敢有一絲的懈怠！因為她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情況。還有誰能比自己更了解此時的自己呢！

　　她趕緊翻轉過身子來，用牙齒撕扯開包裹孩子們身上的胎衣，盡最大力氣把胎衣吞咽進肚子里。因為她知道，孩子們還要吃奶！開始生命的第一餐！而自己的胎衣是奶水最好的觸媒！她聽見孩子們的吱吱的叫聲，這聲音就是天籟之聲啊。這聲音就是對她最大的褒獎和認可！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可是，那該死的傷口上的疼痛像故意搗亂似的又襲來了！她低頭看了看傷口，由於剛才的大幅度的動作，傷口又冒出了血，又一次有滴答淋漓的趨勢！她伸出慘無血絲的舌頭，舔舐幾下傷口后，又扭過頭去把孩子們身上的粘液小心翼翼地舔舐乾淨。一，二，三，四！一共四個！她現在有四個小寶寶了。或者說，她又一次成功地做了一回偉大的母親！

　　現在孩子們都啼叫着擠進她的懷裡去尋找生命的第一滴支撐。可是，她現在哪裡有乳汁分泌啊？！儘管孩子們使出了最大的力氣來，也沒有得到一滴奶水。它們啼叫聲更大了。這聲音猶如是一隻只利箭射穿母親的心。

　　她第一次做母親的時候，奶水是多麼地充裕啊！孩子剛剛生下來沒多久，她的乳汁就如同泉涌。孩子們吃飽了，安睡了，她的乳汁還在往外滴淌。這時，她會叫他來允吸自己的膨脹的乳房！他不肯，她就生氣。他只好就去允吸。有時他會壞壞地輕輕地咬她的乳頭。她會揚起爪子輕輕地照着他的腦袋敲打一下：老實點！乖啊！當年的乳汁不但養育了5個孩子而且還把他養育成一個堅韌、強壯、無畏的頭領！

　　現在，她的乳汁沒有如期到來！已經兩天了！乳房雖然鼓脹，可就是沒有一滴奶水滴落下來！孩子們在她的肚子底下依舊噙着乳頭不斷地拱抵，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她的心疼啊，如同刀絞自己的心！把心絞的滴血。只是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而不能養活他們，不能使他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那又有什麼用呢？！生而不養絕對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她想到了。自己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前天的胎衣也沒把奶水催下來！現在自己需要的是營養！沒有吃的，肚子都填不飽，哪有什麼奶水啊？！現在哪怕有那麼一點點的食物，哪怕是一隻青蛙，一條小魚，一塊薯根也行啊！只要能把奶水催下來，能給孩子們一口吃的就行啊！現在她的這個小小的心愿也成了一種奢侈。

　　她傷心，她絕望。她一下子站起來，想到外面去找尋一些吃食。陡然，她又無力地摔倒在窩鋪上！差一點壓着那隻最後從母體里剝離出來的小么。小么是那麼地瘦弱，瘦弱的讓她想哭！那幾個眼睛都還沒有睜開的小生命陡然失去了溫暖，都恐懼地擠成一團，在瑟瑟發抖中嘶鳴！

　　由於剛才的用力，胸部的傷口撕裂得更大！血流的更猛！疼痛的更深，深入骨髓！她伸出舌頭在傷口上舔着，舔着……突然，她張開嘴用牙齒叨住傷口邊的一塊肉，腦袋猛地往後一仰，那塊肉就從自己的肢體上被撕離了下來！還沒等疼痛來臨之時，她一口把那塊肉吞到了肚子里！接着自己的頭上就像挨了一記悶錘的砸擊！整個腦袋都要炸了！明天就會有奶水了，她昏厥過去！

　　第二天，奶水如期而至！但是少的可憐。這四個小傢伙在不停地搶食！小么怎麼也搶不過那三個大的。小么日漸消瘦！奶水也變得稀薄！到了第四天，奶水已經斷流了。孩子們又恢復到先前的飢餓狀態。飢餓使他們不停地哀號，這聲音就如同千萬把鐵鎚不停地敲打在母親柔弱的心上！在晚上，她不得已又吞噬了自己傷口上的一塊肉！這樣，又維持了幾天。孩子們在長大，而胃口也日漸漲大！有限的奶水已經不夠他們允食！自己胸前的傷口也日漸擴大！已經能看到嶙峋白森的肋骨！甚至都能隱約地看到自己的心臟在無力地帶有象徵性的跳動！這隻能是她還是在活着的證明！她有時都想到了死！死有時是那麼的簡單！只要自己伸嘴朝着近乎裸露的心臟咬上那麼一口，自己就不用再遭受這樣的罪了！但是，孩子們怎麼辦？孩子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在他們蟄居在自己的肚子里的時候，自己就答應過他們的，要讓他們安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讓他們見到這個世界里的一切！現在，活着就是一種責任！就是踐諾！

　　可是，我該怎麼辦啊？！她無助絕望的眼神瞟過自己的孩子們，目光落在了老么羸弱的小身子上！愣了一會兒神，她又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移到別處。這是想的什麼啊？！這個小東西畢竟也是自己的孩子啊！也是自己的孩子啊！！雖然，它不如那三個孩子強壯有力，但是它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也是流淌着自己的血液的生命啊！！不行，不行，堅決不行！沒有這樣做母親的！

　　她悲戚的目光獃獃地盯在了洞穴的那一個角落了。那個角落裡怎麼會有一隻小小的紅色蜘蛛呢？那個粉紅透明弱小的肢體輕輕地弔掛在一絲細細的遊絲上。僅僅依靠這一根細小的絲線就能撐起一個生命的沉重嗎？她不能理解。她轟然想起來，那個老爺爺曾經告訴過自己，這種紅色的小蜘蛛叫“喜珠珠”，碰到它就會有喜事來到。可是自己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那裡還會有什麼喜事？！她不相信了！

　　終於徹徹底底地斷奶了！她把自己的尾巴都吃了！一切能吃的都吃了！孩子們餓得圍着她直叫喚！她的心都碎了！她的神情都已經恍惚了！她迷離的眼神一直在老么身上轉悠！老么好像知道什麼似地，老是晃晃悠悠無力地在母親的嘴邊拱抵！真的沒辦法了！我的孩子！母親對不起你了！但是你要理解媽媽啊！媽媽這也是迫不得已啊！但凡有一點辦法，有一點希望也不會這樣做！

　　她閉上眼睛！一口把老么吞了下去！隨後，她竭盡全力大吼一聲！吼聲是那麼的無奈那麼的凄涼那麼的絕望，這吼聲穿出洞口，在這個荒原的夜空激蕩迴響……她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