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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曾祖母(五)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小景

  五

  然而曾祖母最終沒能等到我結婚的這一天。

  曾祖母去世前的前一年正月初三,父親弟兄四個攜我與弟弟們去給曾祖母拜年。

  這一年雪少,屬於暖冬,天氣晴朗,太陽暖哄哄的,似乎要將草芽喚出地面,道路兩旁的老楊樹迎着陽光,光禿禿的,原野上沒有積雪,青綠色的麥苗密實地掩蓋着貧瘠的土壤,原野垓塄上的蒿子和莎草一片枯黃,把一條條垓塄也裝扮成了灰黃色,同時將泛着綠意的原野分割成了無數個長條。

  我們一走進曾祖母家的大門,便聽見狼狗的狺狺聲,賈家的小姑姑出門一邊迎接我們,一邊朝東廂房喊“奶……奧……奶……你的孫子和曾孫們來看你了。”

  “啊呀呀,我牛子和他爸來了么!”曾祖母急忙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眯着眼睛吃驚的說,“我的這些小心肝全來連(了)么,來,叫太太親一下。”她說著走向了我最小的弟弟,摟過臉,在四弟紅撲撲的臉蛋上親出了聲音。

  姓賈的爺爺和賈家的奶奶先後出了屋,熱情的迎接了我們,一頓寒暄后,將我們領進了他家的上房。在本地農村,上房算是家裡最體面的房屋,只要庄基地寬展,農村人都希望先蓋一間上房,上房大多朝南,比其它房屋高大、寬敞,是農村人重點裝飾過的待客場所,就相當於樓房裡的客廳。

  賈家的院子大而寬敞,朝南的大門全用藍磚頭砌成,和西安的古城牆是一個色調,古樸、別緻而又典雅,院子正北是一棟老式的用藍磚頭砌成的藍瓦房,蓋得高大而又富有氣勢,院子的東邊是三間屋子由紅磚砌成,撒的是淡紅色的機瓦,這三間屋子顯然是上房竣工幾年後新蓋的,三間屋子分別做廚房和卧室,院子西邊,靠牆載滿了葡萄樹,在暖冬里,這些葡萄樹彷彿急着發芽一般,藤蔓上鼓鼓囊囊。葡萄樹旁拴着一隻大狼狗,脊樑的毛色黝黑,肚子和腿上的毛色呈土黃色,兩隻耳朵直挺挺地豎著,見了我們呲牙咧嘴,惡狠狠的。

  當然,在家鄉,有些家底殷實的人家,是四合院,正北上房,東面三間,一間廚房,一間東卧,一間放農具,西面三間,一間西卧,一間存糧食,一間餵養牲口,往往給院子中間栽數棵梨樹或柿子樹。

  我們被招呼進上房坐下,小姑端來了茶水,對我們說:“昨天我奶還提起你們,說自己怕活不到明年了,想見你們。是不是,奶?”她說完對曾祖母嫣然一笑,彷彿用笑容懇請曾祖母點頭證明。

  “我就想見我這些曾孫娃娃,一個個都長的又俊俏,又心疼(可愛)……”曾祖母回答說。

  父親和伯伯們都相繼問候曾祖母身體如何?吃的好不好?近日精神頭咋樣?勸說別節省,要吃好。曾祖母坐在上房的床邊上,一邊“吧嗒吧嗒”抽煙鍋,一邊笑呵呵的一一作答,她喜歡喝茶抽旱煙,至於何時有這個喜好,我不曾知道,只記得從自己記事起,就懂得她每天清晨早早起床熬罐罐茶,熬茶的爐子是爺爺做的,其實爺爺也有這個習慣,不知道這是否與遺傳有關,在我看來,這是個好習慣。記得有一年在曾祖母所在村子附近修農田(全鄉人聚在一起修整鄉鎮所規劃的某一處農田,配有喇叭,放秦腔和經典歌曲,聲勢浩大、蔚為壯觀),我跟着家人去玩,奶奶說肚子餓,便差遣我去曾祖母家討些吃食,我到曾祖母家后,曾祖母拿出熬罐罐茶的罐子(用八號鐵絲給裝露露的罐子或其他鐵罐擰上手柄製作而成),潑掉半罐子煮過幾水的陳茶葉,將罐子刷洗乾淨,生火加水,曾祖母待水開了以後,丟進兩個雞蛋,不一會兒便熟了,曾祖母撈出來,用冷水浸了后,剝了蛋皮給我吃,那個幸福的鏡頭永遠鐫刻在我腦海中,就像心頭長的一棵千年參天大樹一般,早已根深。

  曾祖母在我們眼中抽煙,司空見慣,在許多人眼中,女人抽煙不好,但不知為何,看曾祖母握着一把一尺長的煙鍋抽煙,倒覺得很正常,可能是她年齡大的緣故吧,握着長桿煙鍋反而給我們一種長者風範。有時候感覺人的眼光真是奇怪,不同的事件發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會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並做出截然相反的評判。就如我看不慣女人嘴裡叼着煙,但卻很喜歡曾祖母嘴裡“吧嗒吧嗒”冒煙的舉動。

  晚飯時分,廚房裡的女人們端齊備了飯菜,一大桌人樂融融的坐在一塊兒,曾祖母將自己的小酒盅添得滿滿的,笑着說:“今天高興,我也喝幾杯。”

  “奶,你過年時從不喝酒,”小姑露出打諢的神色說,“我們給你敬酒,你滴酒不沾,今天你孫子曾孫來了,反而喝酒,你太偏心了。”聽完她的一番話,大家都笑了。小姑撅了一下嘴唇,繼續說:“不行,今天一定要藉此機會好好敬你幾杯,免得日後想給你老兒家敬酒都沒機會。”她說著端起了酒杯。

  曾祖母也端了起來,說:“好,今天高興,我是誰的酒都喝,來一起喝。”

  我們所有人一起端起了輩子碰杯。

  曾祖母的臉膛開始泛紅,就像我小時候在她家小住,她每天傍晚在夕陽下給我剜核桃時夕陽餘暉投射在她的臉頰上一般。那時白露前後,村裡的人們每天忙着種麥子,賈家的小叔子那時十幾歲,每天從別人家的核桃樹上摘來好多青皮核桃,並用細鋼筋給我打制了一把核桃刀,破核桃時格外快捷,我最愛吃青皮核桃瓤,但曾祖母怕我剜破了手,每天傍晚,家裡的勞力出山之後,她就和我一起坐在院子里,給我剜核桃吃,一邊剜一邊將那些過去的故事。她不讓我剝掉核桃瓤粘連的黃皮,說連着黃皮吃了開食健胃,由於吃那層黃皮味道苦,為這事,我那時還討教過許多人,得到的答案不一。她有時將核桃瓤剜出來,抽了白格子,直接把連着黃皮的核桃瓤塞進我嘴裡,我側過頭望着她,就像一隻嗷嗷待哺的鳥雀期盼父母嘴裡叼着蟲子一般,但在我記憶最深刻、腦海里最清晰的不是曾祖母遞來的核桃瓤,而是夕陽投射在她臉上的餘暉。那時我就天真的想:太陽光不是白色的嗎?為何傍晚就幻化紅色了?把太太的臉都染紅了,二十年後的,我有了答案。

  酒過三巡,曾祖母開口說道:“今天我孫兒曾孫兒們都來連(了),我高興,今年八十六,活到這個歲數夠了,兒孫滿堂,就是到了陰間也是功德無量,說不定閻王爺都要敬我幾分,現在唯獨遺憾的是——沒有看到龍娃結婚,就怕我等不到這一天嘍,”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不過龍娃還小,要是現在能領個媳婦,叫我能看一下多好。”

  我害羞的低下了頭,其他三個弟弟嗤嗤的笑個不停……

  面對眾人,我不好回答什麼,但我將這些話語永遠記在了心中,當時就期望曾祖母再健健康康的多活十幾年,我結婚的時候,她才一百多歲,現在醫療保健發達,百歲老人多的是,更何況曾祖母身體一向硬朗,耳朵不聾,眼睛雖然昏花,但還能辨人,我在心裡期盼——她一定要活得好好的,等到我結婚,他還要喝我的喜酒,還要看我的新媳婦長的是否端莊呢。

  夜幕即將籠罩下來的時候,我們告別離開了,曾祖母將我們送出了大門,不停地招手。走出街口,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給親戚拜完年往回走,晚上的西北風沒有往年寒冬時節的那麼寒冷,父親和其它三個伯伯分別騎着摩托,馱着我和弟弟們飛馳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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