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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曾祖母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昨夜在哭泣中醒來,因為夢見了她離開。往事仍歷歷在目,然而,從曾祖母去世到現在,倏忽已過了五個春秋。於是,突然萌生了為她寫些什麼的念頭。死者已矣,算是活着的人聊以慰藉吧。

  曾祖母,出生在清朝末年。祖輩本是地方有名的大地主,到了曾祖母的父輩,家道中落。偌大的家業,因為她的父輩們,男男女女都吸大煙,很快坐吃山空,所以他們早早就依賴變賣家產過活了。而曾祖母也正是這個原因,才嫁給了比她年齡大二十歲左右的曾祖父。以至於,後來兩個人一有矛盾,曾祖父就奚落她:“你是我花錢買來的,還敢跟我吵。”儘管如此,曾祖母畢竟是出身於大戶人家的姑娘,自然是要“穩小弓鞋三寸羅”的。

  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總巴望着快快長大。結果,她的腳就成為了我的第一個目標。那時每隔一段時日,父親就會帶我去姑祖母家看她,我常和她比腳,看看誰的大。不知道過了多久,應該是很快吧,我就可以穿着她小小的尖尖的黑色布鞋到處亂跑了。從那以後,曾祖母的“金蓮”,漸漸地,不再被我挂念了。直到一天,看到了她裸露的小腳,我才又一次關注了它們。那是怎樣一雙腳啊!整個腳面向上高高的鼓了起來,腳掌則深深的凹陷下去。兩隻腳,除了大拇指正常的挺立着,其餘的腳趾全部向腳心彎曲,腳趾頭都緊緊地貼在腳掌上。它們是要忍受全身重量的擠壓的。不難猜想,那時剛被裹了腳的曾祖母,每走一步,該痛得多麼鑽心!然而,正是這靠着這雙小腳的奔波,父親和叔叔才得以三年自然災害中存活下來。在那個鬧飢荒的歲月里,曾祖父已因為被劃成了富農,一嚇,就早早撒手人寰了。祖父則扔下曾祖母,撇下祖母,丟下了只有四、五歲的父親和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叔叔,獨自一人到山西逃難去了。當時全家唯一的勞動力——祖母,負責下地去掙工分,但是大隊分的糧食根本不夠吃。所以曾祖母還要絞盡腦汁,四處尋找能夠充饑的東西。據姑祖母說,父親當時餓得站不起身,一走一跪。叔叔僅僅三個月大,祖母由於飢餓已沒有了乳汁。於是,曾祖母就去磨坊刮濺在牆上的面汁。她把混合著泥土的麵粉放在水裡沉澱一下,然後將漂在上層的最黏稠的部分,給父親吃。稍微有點兒稀淡的麵湯,她則口對口的喂叔叔喝。至於最稀的面水則是她和祖母的飯食。就這樣,靠着曾祖母和祖母的辛勞,一家人總算從那段艱苦的歲月熬了過來。

  說到了她那一對小腳,就不能不讓我憶及她的雙手。和注意到她的腳不同,她的手是自己伸到我面前,要我看的。曾祖母手的情況和腳很相似。也是除了大拇指正常外,其餘的如同枯枝一樣細長的八根指頭都是彎曲的,不過不是向手心,而是都向著大拇指的方向。粗大的關節向外突着,形成一個個皺皺的大疙瘩。這麼一雙畸形又布滿了老年斑的手,曾祖母卻特別喜歡拿它們,來和我的小手作比較。許多次,我站在她的床頭,她都先摸摸我的手,再拽一拽自己的手皮,對我說:“看你皮兒多嫩啊,看曾祖母的手皮鬆的,一扯多高。”記得當時我感覺很得意,得意自己手的柔軟細白,得意自己的年輕美麗。然而,不知道從何時起,母親的手已經變得和曾祖母很像了。母親也開始喜歡和我比手了。曾經竊喜的感覺被一種複雜的情感所取代。我不敢面對母親的那雙手,怕看到她手背上那細細密密的皺紋,怕觸摸到她手掌上那厚厚硬硬的老繭。我怕眼淚會情不自禁的掉下來。可這些醜陋的東西,已經攀爬到了我的心裡,並不斷提醒我:是它們記錄了我成長的軌跡,是它們撐起了我生命的天空。這也讓我不禁想到,曾祖母手上的那些片片褐色的斑點,又何嘗不是家族歷史的車轍碾過泥濘時濺起的污漬?又何嘗不是兒孫們跑過孩提時代、花樣年華時踏下的印跡呢?曾祖母說過,她的手之所以嚴重變形,是織布累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她眉眼之間的驕傲。姑祖母總是讚歎的說,兒時,曾祖父在外地做生意,曾祖母在屋裡,白天種地,擺攤;晚上紡花,織布。同時還操持家務,看護他們兄妹倆。里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其他親戚們也誇讚,曾祖母做的布鞋,漂亮又耐穿。可惜,我出生的時候,曾祖母已年過古稀,沒有機會穿上她親手做的鞋帽。不過,我的娃娃們的衣服很多都是她做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旗袍,常讓我的夥伴們羨慕得要死。遺憾的是,它們不知幾時已經被我丟掉,現在怎麼尋也尋不着了。

  不過,曾祖母令我或者應該說全家人都最難忘懷的,卻是她那副鐵齒銅牙。無論是學問最大,不苟言笑的姑祖父,還是學歷最高,恃才傲物的表叔,抑或者是年齡最小,刁鑽精怪的我,都對她的能言善辯佩服的很。姑祖父曾感嘆的說:“幸虧你曾祖母沒有上過學,不識字。她要是有文化,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有一年,為曾祖母慶賀九十歲大壽。當時,親朋滿座,吃興正酣。坐在首席的曾祖母卻忽然正色道:“疙瘩鼻子嘴唇厚,又喝酒來又吃肉。”一句話,大家笑態百出。非有曹雪芹的生花妙筆,描繪不得。

  曾祖母不僅懂的俗語多,會唱的兒歌也多。我、父親、姑祖母等,都是聽着曾祖母唱的兒歌長大的。有一首讓我的印象最為深刻。歌詞是這樣的“路上走,路上行。路上都是莊稼名。麥子熟到四月天,穀子熟到陸(六)月中。說著說著秋來到,桃黍(高粱)急得鮮滴流紅,黑豆急得黑亂青,豇豆急得拉着弓。小螞蚱,黃豆地里停屍欞,小蜻蜓端盤子,推屎殼郎把饃蒸。磕頭蟲是孝子,瞄酒還有葫蘆蜂。”這首兒歌,讀起來朗朗上口,還充滿趣味,使我對陌生的農村生活心懷嚮往。

  能說會道的曾祖母,一直是家中的活寶。可沒想到,這一特點,在她的晚年,卻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她去世前的很長一段日子是在我家中度過的。但是那時她的腦子已經有些不清醒,對我家人的態度也就有些惡劣。即便對父親,這個她最引以為傲的大孫子也不理不睬,破口大罵成了稀鬆平常的事情。雖然全家人都小心翼翼,體貼細心地照料曾祖母,可我還是看得見她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流逝。原本瘦小的身體日益蜷縮起來,渾身上下“骨肉分離”,骨頭在上支撐,而皮肉都鬆鬆垮垮的垂着。巴掌大的臉上,深溝淺壑,星羅棋布。眼窩深深地窈陷下去,青灰色的眼珠中沒有一絲神采。唯有薄薄的嘴唇總是緊緊的抿着,顯示着她的倔強。在她最後的日子裡,只有我是她眼裡唯一的好人。無論她要幹什麼,都會叫我幫忙,其他人如果跑去,等待他們的只有白眼。於是房間里到處回蕩着這樣的呼喊聲:“蘭啊!來!給我拿個饅頭。蘭啊!蘭!來!扶我上廁所。蘭啊,來……”因為常年求學在外,休假的時候,能夠受到曾祖母的青睞,有機會照顧她,於我來說,也是欣欣然的。受封建思想的影響,她曾無數次嘮叨着,勸父親再偷偷要一個男孩子。無奈,偷生二胎,在我父親的眼裡,是既沒有膽量又沒有必要做的事情。於是,曾祖母這個不合時宜的願望直到她生命的最終時刻也沒有實現。近旁沒有了曾孫可以疼,我這個丫頭片子便成了她的掌上明珠了。而曾祖母也就成了我的護身寶。外面的孩子欺負我,曾祖母的拐杖就是武器;家裡的人責打我,曾祖母的拐杖就是教鞭。好在我的父母是摒棄“不打不成材的”,所以家中只有祖父一人因為誤打我一巴掌,最終也沒逃過拐杖的追殺。有了曾祖母的庇佑,我成長的過程就少經歷了一些皮肉之苦。

  況且一想起,才放寒假回家時的那一幕,我照顧曾祖母,就更加賣力了。大年二十三,我剛剛到家,父親就把我引到裡屋。而本來安卧在床上的曾祖母,聽父親吆喝是我回來了,一時竟激動的手足無措。她掙扎着從床上爬起來,哆哆嗦嗦的四處摸索她的老花鏡。一旁的父親見狀趕忙把眼鏡遞給她。她顫抖地把手伸向我,然後握着我的手說:“蘭啊,你從北京回來了。”我一下子愣了,北京?我明明是在安陽上的大學啊?怎麼,怎麼就變成了北京了呢?正疑惑着,忽然有一件事情從記憶的遠方影影綽綽飄了過來。不會是……?我猶疑者。不料父親接下來的話卻證實了我的猜測。父親說:“你上高中的時候,不是曾誓言要考上北京財政金融學院,到時候帶你曾祖母去北京轉轉嗎?你曾祖母一直確信,還總是自豪的告訴我們,你就快要帶她去北京旅遊了。”父親的一席話,讓我又羞又愧。一晃,這件事都已過去三、四年了。高考失利后,拒絕了老師們復讀的提議,我灰溜溜地登上了前往安陽的火車。然而,很快我就陶醉於大學生活的悠閑自在。曾經的豪情壯志,曾經許下的諾言,早已在記憶中消失得杳然不知所蹤。可是,我親愛的曾祖母啊,你竟還在等待,等待你的曾孫女來兌現她的承諾。不肖的我卻……

  落葉總要歸根,在我們家長住了一年後,曾祖母回到了南陽老家。那段時間,我們的心總是惴惴的,很怕聽到電話鈴響的聲音,更怕是老家人打來的。可該來的總是要來,曾祖母到南陽停了大約一個月,噩耗還是傳來了。沒等姑祖母、父親趕到,她就溘然長逝了。

  曾祖母,走了。離開了她為之付出了大半輩子辛勞的子子孫孫們。她走的時候,她最疼愛的長孫,和外孫都不在身邊。然而即便是在她的身旁,她也已經認不出他們了。因為彌留之際的她,精神已經失常,不認得任何一個人了。出殯的那天,父親去送葬。在將她放入棺材的時候,不小心把枕頭弄掉到地上。父親對我說:“當時,我一驚,想她又要罵我了。旋即看着她緊閉的雙眼,又意識到,這是再也不會有的事情了。”從父親黯然的神色中,我恍然明白:原來,挨罵竟也是一種幸福。

  曾祖母,走了。她走的時候,我已經二十歲了。可我還是遺憾,遺憾她沒有等到我再給她添一個玄孫,遺憾她沒有等到我披上嫁衣,遺憾她沒有等到我掙的第一份工資,更遺憾她沒有等到我允諾的北京之行。

  然而,曾祖母去世五年後的今天,我依然沒有考上北京的大學,依然未完成我的夢想。可我知道,我不能放棄。這是幼輩對長輩的承諾!這是生者對死者的承諾!有那麼一天,我定會帶上錄取通知書,備一杯薄酒,到曾祖母墳前,為她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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