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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片逝去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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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片逝去的葉子 標籤:跑出一片天

  那年暑假的一個早晨,和往常一樣,領着七歲的女兒,在太陽升起之前走完一段鄉村小路,然後再折返回來。

  先一天黃昏下過一場驟雨,還夾雜了幾粒尺寸可以的冰雹。早晨的天氣格外晴朗,走一走更好。

  因為經常走過,所以就喜歡上了。這段小路,一邊靠着丈余高的地埂,一邊是一條小水渠,渠里時常有一股清澈的水流,滋潤着渠邊的各種小草和野花,所以小草長勢豐茂,野花開得鮮艷。一路走來,總有些香氣襲人。小水渠邊還有一排楊樹,栽植沒有幾年,個頭不是太高,但是挺拔、蔥鬱。

  小女天性活潑,總是喜歡戲水折花,我對她說過,花兒也是生命,我們要珍惜。然後跟她講了一個小故事,大意是幾個小夥伴在草地上一起玩,看到一片開得很好的野花,其他的跑過去折花,只有一個小女孩站着沒動。一個小男孩送來一束自己折的花,小女孩沒有接受,只問了一句:這些花兒疼嗎?我還在後面發揮了一段,我說:花兒不但會疼,而且也會流淚流血,折斷的地方流出來的汁液,就是它們的淚水和血,它們的淚水和血流干后,就會枯萎,就會死去,就再也散發不出香氣了。小女聰慧,以後跟着我一起散步,不再折花,只去戲水。

  我做出氣定神閑的樣子漫步,小女頑皮地伸手戲水,還將帶着水粒的小手向我的臉上彈過來。然後一邊遠跑,一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腦後扎着的兩束半短秀髮,和她一起蹦蹦跳跳。我溺愛小女,並不責怪,就讓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玩。除過寒暑假,我們能這樣在一起,讓她對着我撒嬌,讓她這樣在我前面玩耍的時間並不是太多,我欠着對她的愛和關懷。

  跑在前面的小女突然折回來,手裡捏了兩片樹葉,口裡喊着:爸爸,爸爸快看,我揀到兩片樹葉。她把兩片葉子舉在我的眼前,問我:葉子離開樹媽媽,它們疼嗎?我看了看小女手裡的兩片葉子,和樹上長着的一樣嫩綠,只是有點支離破碎,一定是昨天冰雹從樹上砸下來的。我說,它一定會疼的。小女趕緊追在後面問:那它們為什麼不等到秋天再落下來呀?小女到底是小孩的單純,知道樹葉到秋天黃了落下來,就是不會想到秋天的黃葉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會不會疼。我沒有直接回答小女的問話,突然像哲人悟徹似的想到:是啊,不是每一片樹葉都會在秋天變黃才落下來。這話說給小女,她不會懂得裡面的哲理,我要是說給她,她一定會追問個不休,所以我最後還是沒有說給她。沒想到,這個只在我腦海打了一個轉的感慨,竟然成了一句痛徹骨髓的讖語。

  還是那年的秋天,我去縣城,給上了三年級的小女買了一本注音《成語故事》,是那種沉甸甸的大書。挑出故事性強、意思簡單的用筆劃出來,要她首先背熟,然後給我講出來。兩周之後,她能熟練地背下來,要求我給她再划。我很認真地給她又劃了幾個,小女翻到內容處一看說:這幾個我已經拼讀過幾遍了,不難,我幾天就背會了。小女的臉上流露出一點得意,我的高興只在心裡。這一高興就放鬆了對她的警惕,一不小心就讓她把書悄悄裝進書包,帶到學校。回來我追問,她說她的同桌也想看,就給她看了一下午。小女的同桌是新轉來的,我聽班主任說也是一個學習很用功的小女孩。我說:要是她也喜歡,就讓她到家裡來看,學校里再不能帶去。小女滿臉高興地答應了。

  小女是班裡年齡最小的,自己的東西有時拿不好,上學才幾周,已經丟了兩支鋼筆。搞不清楚是自己弄丟,還是別的同學拿走,沒有辦法,我給買來第三支,比較便宜的那種,就是再丟了也不心疼。沒有前兩支漂亮,小女不喜歡,要拿我的鋼筆交換。我有點捨不得,我的是一支好鋼筆,跟我多年了。小女向她媽撒嬌,我只好向她投降。為了小心,我用細繩拴了筆卡,一頭系在她衣服的扣眼裡。對於書本,我沒別的辦法,要是弄丟了小女會比我更傷心,所以,無論如何,我是不要她帶到學校。

  那天,是星期六的下午,妻子不在,我領小女到山上去玩,小女很開心,跑這兒跑那兒,撿一節干樹枝在我前面搖一搖,捉一隻無名小蟲的乾屍空殼,做着鬼臉嚇唬我,冬天晴日的一絲清冷,好像跟她沒有一點關係。太陽西斜了,我耐不住愈來愈冷的寒氣,叫她下山,她還是沒玩夠的樣子,賴着不肯走。

  妻子說她趕天黑要回來。我想等她回來再做飯,小女要做作業,可不能餓着肚子,我領她去了街上的小館子,買了十個小籠包子。我和店主天南海北地聊天說閑話。小女不時地拉我胳臂要我吃包子,我經不住她再三央求,只好象徵性地吃了一個,她還是不依不饒,搛了一個硬要塞進我的嘴裡,我不想讓小女吃個半飽,一邊躲着,一邊勸她吃,小女還是那樣執着,店主說:孩子要給,你就吃了。我再不好意思冷落小女的一片心意,張口接住,小女的臉上儘是天真和幸福的笑容。店主誇獎說:多乖巧的娃娃,長大一定有出息。小女聽到這話,有點不好意思,捉了筷子不會搛最後的一個包子。

  回來后,小女就要寫作業,我說先玩一會,剛吃過寫作業不好。小女答應後去找小朋友玩,我坐在房子里對着攤開的稿紙發獃。不知過了多久,房子里光線暗下來,我才記起叫小女寫作業。臨出門時突然改變主意,該有一班客車到站了,不知妻子回來沒有,先去看看吧。

  走到大門口,看到一個小女孩倚門向里不停地張望。我才要抬腳出門,旁邊一個小男孩跟我說,這個女孩子是找小女的。我才記起,小女好像說過,她的朋友星期六有空,要來看那本《成語故事》,下午我們玩過頭,竟把這事給忘了。小孩子這麼愛看書,出於職業的原因,心裡當然喜歡,趕緊把她領進來找我的小女。可是奇怪,她平時去的地方和人家都沒有找到,我就想讓小女孩明天再來。何況天色也不早了。那女孩子已經走出幾步了,又是那個男孩子,他趕過來說,他曉得小女在哪裡。小女孩停下來,轉過身子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意思我明白。我領着她一同去找,小女在一個老師的房子里,這位老師的房子,我印象里以前小女從未去過。

  小女見到她的朋友很高興,拉着手一溜煙回房子。

  兩個小孩子擠在一張椅子上,一人一隻手壓着書的一面,看完一頁,就搶着翻。天完全黑下來了,我提醒她們,明天再看不遲,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沒做聲,繼續看她們的書。我再一次提醒說,回家太晚了大人會着急的。小女搶着說:站在我們家算了(站是方言,住的意思)。我反對:那不行,人家爸媽不會同意的。小女問:給她爸媽說一聲行嗎?我估計小女孩的爸媽真的不會同意,我也好落個順水人情。所以答應她們去問。

  沒想到如我一樣粗心的這對父母只給他們的孩子多加了一件棉衣,就放她們來了。我有什麼辦法?只好讓她們繼續看《成語故事》。我不能幹自己的事,身子埋在沙發里,靜靜地看着她們認真地看書。也許九點半剛過,也許九點半未到,我沒有看錶,我只是覺得她們看了好一會書了,再看下去,她們的眼睛吃不消。我建議她們睡覺。我說不聽話就沒收了書,永遠不給看了。她們才很不情願地爬到被窩裡。她們這才發現鑽在一個被窩裡玩起來更有趣。擠一擠,拱一拱,瞅機會咯吱一下對方的痒痒處,就是老實不下來。我拉下臉子說:聽話,快睡覺。小女孩就縮在被窩裡安靜下來。小女雙手支了下巴說:看一陣書再睡。我說不行:小女眨巴着眼睛開始撒嬌:不要看書就不睡。我只好妥協:那好吧,就看一會。

  她們看書是一副綿羊般的安靜,這讓我放心,我心裡還惦着剛寫了一半的一個中篇,一對戀人經過千轉百折才見了面,相擁在一起,後面還有更曲折的情節,我不忍心就此罷手。所以替她們封好爐子后,交待了一句:看一會就睡,別太晚了。然後在她們喜心於聲的應諾當中關上門,到下面土木結構的廚房去。

  我一直以為小女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就憑她那麼小的年齡在三年級的教室里坐了快一學期這點,完全可以讓我自豪,讓我放心。可是我疏忽的一點,也正是這個,她畢竟是一個剛過八歲才正好十天的小女孩。她隨心所欲的性子要比她的自制能力活躍好多倍。

  這個晚上,成了我一生中夜色最深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是沒有看錶,只覺得外面的光線很暗,躺在床上想了一會昨晚寫的內容,天色還是那麼暗,看看錶,已經快九點了,可是天色還是比往日暗,那就是天陰了,這兩個小傢伙也睡懶覺了,得趕起她們。

  開門后才見低低的天空中擁着厚厚的一層霧,這會還不停地移動着,院子里的樹枝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凇。我上樓打開房門,房子里和外面一樣的狀況,我奇怪濃霧怎麼會鑽到房子裡面來呢?轉眼看床上的兩個孩子,發現睡相不對,我叫喊,我搖,兩個孩子卻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我才覺得:我的天空何止是一層厚厚的濃霧,我的天空塌陷了。房子裡面的不是霧,而是煙。我當時肯定是糊塗了,沒想到先救孩子,竟然去摸電褥子,是好的,再揭開爐蓋,裡面也只有餘燼,沒有漏煙的跡象,風口也是我堵嚴的樣子,哪裡來這麼濃的煙?我沒有找到原因,才開了門去找醫生。街上有鄉衛生所開的門診,兩分鐘叫來了。醫生要趕緊送到鄉衛生院,可是在鄉衛生所搶救了半天,只是做了一些徒勞無益的事。

  好多天過去了,好心的人們看住我,不讓我進那個房子。後來才有人說給我,是門後面半鐵桶大碳燒着了。可是我那天晚上在爐子里添好碳后,鐵桶放在遠離火爐的地方啊。

  再後來,隔壁住的教師說,他聽到過我關門出去的聲音,也聽到後來兩個小女孩在房子里玩耍時的笑鬧聲,估計她們在十一點多以後才睡着的。我想,一定是兩個小孩看了一會書,再起來玩,房裡溫度下去后揭開爐蓋加碳,看到裡面燒過有浮灰的石碳,以為是燒不着的石頭,搛出來后怕扔到地上弄髒地面,就放到鐵桶裡面了,只有這一種可能。小女雖說八歲了,可是我從來沒要求她打掃過一次地,更沒有讓她拿火鉗子動過炭。她怎麼會想起往爐子裡面添呢?可是依小女那種熱情有加的性格,她能想到讓她的同桌看她的《成語故事》,就能想到儘力做好主人的工作,就能想到往爐子裡面加炭。那個小女孩的媽媽說,她的女孩也從來沒有動過家裡的這些東西,她還說,她的女孩那一天才叫嚷着買了一套新衣服穿上,那一天她的感冒還沒有好。

  那天,我木然得什麼都不記得,只看見,大概是中午時分,濃濃的霧慢慢地散去后,天空變成妖異的那種藍。我守在停放小女軀體的房子門口,前面有一棵老白楊樹,在陽光里,在妖異的藍色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的雪凇從大大小小的樹枝上掉下來,彷彿一場怪裡怪氣的驟雪。我想着,也許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霧,只是連通了走向天堂的路,我的小女一定是順着這條路,走到了美麗的天堂,但願這場怪裡怪氣的雪,是天堂里迎接我小女靈魂的一朵朵鮮花,不小心散落到我的面前。

  有時候我忍不住要想,所謂的讖語,是不是真的要給人某種暗示?要不然,那天小女拿給我兩片碎葉時,怎麼會哲人一樣,突然想到那句話呢?而我本來是一個平庸並且反應遲頓的人。那晚為什麼會說一句“永遠不給她們看了”呢。

  那天我不曉得我應該哭出幾聲,甚至看着那個小女孩的父母呼天搶地、聽着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聲時我都沒有記起我該流幾行淚水。可是當別人從房子里拿來小女的幾包衣服和其它屬於她的東西,要讓她一併帶走的時候,我奪下了那本《成語故事》,我說:她還沒有讀完,留下來我還要讀給她聽。話說了半截,我才覺得出傷心鋪天蓋地地來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口裡說著要讀給她聽,心裡卻明白過來,縱是我再讀上千遍萬遍,縱是我撕破喉嚨,她卻再也聽不到一個字了。跟我奪書的兩個好心人哽噎着一再勸我,我的心軟了,答應讓它跟着小女去了。倘若真有靈魂,就讓小女帶上屬於她的東西,給她做個伴,她就會少點寂寞,也好。

  我也有時候很天真地想: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所有的樹葉直到秋天變黃時才落下來,一定要它們在鮮花爛漫的春天或勃勃生機的夏天就離開母親的樹呢?

  可是我心中的這片小樹葉在她的春天裡隨着生命的風從此逝去了,疼,只在心靈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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