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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雲端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從舷窗望出,雲捲雲舒,藍天無垠,下面是連綿的群山,如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斗笠般扣在大地上,青灰色的沒有一絲綠,山峰上巨大的冰蓋閃着眩目的白光,成為視覺的中心。這是一片雲端的荒原,是我行走的土地。

  從機場出來,道路沿着拉薩河蜿蜒,河水清澈,水流湍急。車窗外不時閃現的經幡在隨風舒展,向著四方播灑凡人看不見的經文。在路邊的山腳下,時常會有一些瑪尼堆,偶而還能遇見一尊佛像,熏黑了的石龕訴說著久遠的歷史。

  清晨醒來,頭上彷彿帶上了一個箍,漲得難受。難道方到西天就已經受戒了 迷迷糊糊難以再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索性起來泡一杯茶,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街道。隱約之間,似乎有一隊人貼牆而行,了無聲息,心中不覺一驚,僅剩的睡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睜大眼睛觀察着這一隊影子,看着隊伍從黑暗中過來,在黑暗中經過我的窗前,又漸次消失在黑暗之中。人生如此神奇,誰能想到,我會跋涉數千里,在這片雲的土地上默默地注視着這支在黑暗中移動的隊伍。他們之中的人,誰又會想到,此刻正有一個人在窗后觀察他們,揣摩着他們的目的。

  好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這樣的黑暗,隱約可以看清楚,每個人手裡都拿着一隻法輪,隨着手臂的晃動有節奏地轉動着,這便是一支轉經的隊伍了。說到轉經,眼前立刻會浮現出一座座的經桶。藏傳佛教的寺院里都有經桶,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寺院的某個角落,在香客的撥弄下不停地轉動,發出吱吱的響聲。我最喜歡五台山白塔寺的經桶,依山勢而建,循階而下,一路撥動,一路轉動。每轉動一周,便是誦讀了一遍經文,簡單而快捷。

  相對於佛教,我更感興趣的卻是佛學,相較於虔誠膜拜,我更願意用哲學的眼光去審視佛學中的智慧。一直認為,禪宗是佛教發展的巔峰,見心明性,立地頓悟,摒棄了繁文縟節,無須冗長的苦修,更不需要祭祀集團的幫助,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佛的種子,一旦參悟到佛的真諦,每個人都能立地成佛。這樣的洒脫,讓佛教得以進入中國人的心中,成為與儒家、道家並列的古代智慧。然而眼前的轉經,其實也是另一種的簡約,在藏密複雜的儀式之外,又讓芸芸大眾有一種簡單的禮佛方式,使藏密得以在最廣大的牧民中傳播。若非如此,佛教早已在歷史的風雲變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其實,大智慧都是一致的,新教對於天主教的革命,帶來了基督教世界的巨大變化。難怪乎老子提出:“大道至簡”,這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天亮的時候,下起了雨,這是吉祥的日子,大昭寺的山門外,依然是涌動的人群。我站在經幡柱下看着他們虔誠的動作:立正,雙手合什,手臂收回,腕部觸及額 頭、口、胸,跪,雙手舉到肩部,撲地,雙手貼地滑伸,掌心上翻,然後又是起立,合什,一絲不苟。毫不在意淅淅瀝瀝的雨水和舉起的相機,外在世界與他們的內心沒有關係,此地只有內在的世界。我曾在轉山的公路上見到過這樣的參拜者,臉色黝黑,風霜全部寫在臉上,不敢猜測他的年齡,銅板厚毛氈就是全部的旅行裝備,走幾步跪一次,不知道已經走了多少時間,不知道行了多少這樣的等身禮,一切埋藏都在滿身的塵土之中。很想和他交談一番,可是語言不通,只好用目光注視他的離去,一起一伏,如同翻卷的雲海,直至他漸漸地變成一個黑點,那便是在雲上的行走了。

  未到藏區之前,對藏區總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最初的印象大多來自小學時代讀過的天龍八部,暗紅色的法袍、巨大的僧帽、長柄的大號、形象古怪的神祗、繁複的儀式、金輪法王的名號,藍天白雲、草原湖泊、氂牛和冒着青煙的氈帳,經幡飄動的寺院里,佝着身子的虔誠藏民不停地轉着法輪,厚厚的皮帽子前面翹起,半個袖子搭在身後,還有充滿着異樣禁忌的天葬台,一切都是神秘莫測。後來,在川滇甘青康藏地區行走久了,漸漸發現,除卻表面的不同,實質上藏人的生活其實與內地農人的並無太多的區別,只不過,南方的大片稻田,在藏區山谷間換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青稞地;捧在碗里的不是稻米,而是綠豆糕一般的糌粑;倒在杯中的不是綠茶、烏龍和普洱,而是鹹鹹的酥油茶。一樣地在田裡勞作,一樣地在路邊擺攤,一樣地過着樸實的生活。走近他們,絲毫沒有異樣的陌生,與南方的某個縣城裡問路一般別無二致。

  有一次在拉薩老城,想着買一些紀念品帶回去,一個人走出賓館,穿小路去八廓街。一路走來,道路整潔,房舍儼然,老人們悠閑地在小巷子里踱步,對我這個外來的背包客沒有太多的關注。走着走着卻發現無法辨別方向,於是向一位老人諮詢,老人很熱情,一直把我帶到八廓街。回賓館的時候,隨口和導遊講起在老城的經歷,導遊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個勁地說,還是不去的好。可我並無特別的感覺,而且,只有進入了小街小弄,才能真正走進一個城市的市井生活,才能觸及不一樣的感受。有些事情,當你從遙遠的地方觀望時,一切都是神秘的,可是一旦來到你的身旁,和你近距離地接觸,甚至有一天,你感覺都能融入其中時,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甚至,對於最具神秘色彩的天葬,都覺得那麼自然。

  香格里拉松贊林寺對面就有這樣的天葬台,站在寺前的平台上回身望去,一座山丘並無特殊之處。很想上去看一下,可是出於對藏區風俗的尊重,便不敢造次。小時候曾經讀到過一篇關於天葬的文章,文中詳細敘述了天葬的過程。天葬時,先由僧人作法,天葬師點起酥油,吸引禿鷲。然後,天葬師對屍體進行分解,依次將肉、內臟和骨頭分開,骨頭還要砸碎后拌上酥油和青稞粒。在藏人心中,天葬是吉祥的事情,肉體被禿鷲吃得越乾淨,靈魂就能進入天堂,反之,則預示着死者罪孽深重,將墮入地獄。藏人輕視肉體,將靈魂視為根本的觀念,在天葬中顯露無疑。這個時候,他們的心裡無疑是潔白的、空靈的,沒有血腥,沒有世俗,沒有功利,有的只是虔誠,並在這虔誠中隨着禿鷲飛上雲端。

  時間至少過去了二十多年,這篇文章至今依然印象深刻。一直很奇怪為什麼藏人要用這樣看起來非常殘酷的方式來舉行葬禮,按照漢族的傳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曹操的馬踩踏了莊稼,曹操割發代首便可鎮攝三軍,既然頭髮都如此神聖,更不要說將屍體分解了。問了好些人,答案也不盡相同。後來在一個電視節目里提到,由於藏區缺少樹木作為燃料,無法舉行火葬,所以採取了天葬的方式。如此解釋,就讓天葬變得非常合理了,甚至是十分必要的。

  由是看來,世界各地的人只不過是在自己的天地里生活,便把自己的經驗當作普遍的規律,與自己的經驗不符的,便會感覺神秘,甚至心存疑慮。掀開蒙在事物表面千奇百怪的紗布,人與人其實並沒有多少差別,一切的事物都在生活中自然生長,一切的特殊背後都有自身合理的解釋。只有走進他們的土地,才會走入他們的生活;只有走入他們的生活,才能觸及他們的心靈;只有觸及他們的心靈,才能感同身受,與他們的心靈一起在雲端行走。

  然而,這又何嘗是件容易的事?

  羅布林卡達賴喇嘛的寢宮裡有一幅壁畫:一架花籃一本書從天而降,可是藏人並不認識。數百年過去了,佛經又一次降臨,才開花結果,流傳開來。壁畫反映了佛教入藏的艱難歷程。佛教顯宗入藏,卻未能站住腳,直至密宗再次入藏,蓮花生大師一路走來降龍伏魔,收服了苯教的許多神衹,把苯教納入到密宗之中,密宗才逐漸傳播開來,直至宗喀巴創立黃教,成為占統治地位的宗教。正是因為佛教融入到藏人的生活,才真正在藏人的心靈中生長起來。眼前的人群如此虔誠,誰又能想到,當初佛教入心又是何其艱辛。

  宗教尚且如此,我一個凡夫俗子,想要進入別人的心靈,用心體會不一般的人和事,那更是困難。直到有一天,我讀到他的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讀着這首詩,心似乎被牽走了,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潤。相見時難別亦難,這樣的離恨與情愁,在人間延續了數千年,原以為,這是人間才有的纏綿,卻不想,佛心亦似人心,也有如此的哀婉與情愁。原來,人與佛只在一念之差,佛也是人變的,有了人的情、有的欲、人的心,人與佛才能溝通,佛才會在人的周圍存在。

  佛有人心方成其佛。

  自此以後,我才真正開始融入到這片土地的靈魂之中。慢慢地,當你把心融入這塊土地時,就會發現,其實,在這片雲端的土地,與我生活的海濱城市並無太多的區別,生活在雲端的人們,與我身邊的人並無太多的區別,生長在人心裡的佛,與你的本性並無太多的區別。在這片土地上遇到的人,雖然大多由於語言的障礙,不能有更多的交流,可是僅僅因為笑臉和神態,就已經讓人感受到一種自然的親近,沒有功利,沒有諂媚,有的只是透明和潔白,如同格桑花一般的聖潔,如同在雲端一般輕盈。在這一片雲的土地上行走,心也會變得空靈起來,空靈的心可以很輕,漸漸地飛上了雲端,直至後來,走過了那麼多地方。其實,只要心空靈了,無論是在這一片高原,還是在海邊的城市,哪裡都可以行走,哪裡都是我行走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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