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玫瑰

　　初識那年，他十六，她十五，同一所重點高中的新生，補充一點，皆為高材生，是本校那一年度錄取分數的的冠亞軍。再補充一點，她，冠軍，他，亞軍。從一開始，他就對她充滿了好奇和不服氣——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夠數學物理英語中招都考滿分？甚至連作文也是！而他，偏偏就是輸在了作文上，五分之差，被一個女生搶在了前面，真夠窩火的。在他以往的認識中，身邊的女孩子要麼虛榮，要麼嬌氣，天賦都用在了打扮和耍小心眼上，那些成績好一點的，多半偏科得要命，能把文理科都學得卓爾不群的，實在是鳳毛麟角。而這個另類，恰恰被自己撞上了！少年的心事，從來就是凌雲的，他提醒自己：絕不服輸！考試，很多時候也有運氣在內的，是牛是馬，還要一次次的拉出來遛遛，才能定論！

　　都是心比天高的年齡，都有要把大地都踩在腳下的狂妄心理，都充斥着捨我其誰的氣勢，於是，整個高中期間，在他們倆個之間，明爭也好，暗鬥也罷，你來我往的交手從未斷過。同學是一次次戰役的的見證人和拉拉隊，不過這些拉拉隊員是經常轉換陣營的：難得他倆，成績好，人緣也好，各自的粉絲相處和諧，可以隨便更換偶像。老師眼看着這倆孩子的華山論劍，也樂得不費心就有兩個優等生帶動全班積極向上的學習氣氛，對他倆的寵愛自不必說，何況，一個體育課代表一個文娛課代表，班裡的各項文體活動開展的風生水起，在全市的各種比賽中一路凱歌高奏錦旗飄揚，惹得其他班的班主任羨慕嫉妒恨五味俱全。唯一的缺憾是，他倆，要是再擦一點早戀的火花，哎呀，那整個高中時代就稱得上完美了。——這是他們的粉絲群共同的結論。

　　情竇，將開未開懵懵懂懂。其實，在他們各自的小小的心裡，對眼前這個總是激勵着自己不斷進取的對手，早就萌生了好感和敬佩，伯仲間的較量，高山流水中的知己情誼，隨着時光的流逝，與日俱增：一瞬相對的眼神；一次激烈的爭論；一個不動聲色的微笑；一聲簡短的問候；一本互相借閱的筆記；一份孩子氣的禮物……節假、生日……一個個平淡的日子，因着彼此的牽挂，便有了別樣的韻味，有了動人的氛圍。只是，高中時代的情愫，有了高考威嚴的警示，註定了只能像一株頑石下的小草，默默的、倔強的、悄悄的不為人知的存在，生根，發芽，潛滋暗長。經驗豐富的老師，眼看着自己第得意弟子之間的豆蔻戀情，也曾有過擔憂，可是，再看他們毫不受影響的成績，老師便也不能扮演法海的角色了，只是感嘆：居然真的有這樣優秀的、自製的孩子！這個緣分，等到他們拿了理想的大學通知書昭示給大家，便是天下最乾淨的初戀了。

　　轉眼，三年的高中生涯結束了，高考來了。面對人生第一次嚴峻的選擇，他們不約而同，都將北方首都那兩所著名的學府，定為了自己的目標。那一日，走出考場，女孩自信滿滿，她知道，一頁頁整潔的答卷，一道道早已做熟了的題目，會給她帶來理想的分數，也會……給她帶來一份堅守了三年的感情。收拾好一切，女孩站在校園門口，她深信不疑，憑着近千個日子的相知相伴，男孩應該會來這個地方，會沖她羞澀的笑，會對她說：“通知來了，我們一起入校！”

　　校門口，出來進去不停地走着畢業的同學們，熟悉的會給女孩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會鬼魅鬼眼的做一幅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大笑而去；不熟悉的，也會深深的望一眼，猜測這個清秀的女生會在等誰。校園的廣播室里，值班的同學重複選放的是《魂斷藍橋》和《光陰的故事》的音樂：最美麗的年華，最美麗的人，最美麗的一場邂逅……嘈雜的人群漸漸讓女孩不安起來：他怎麼不來？他怎麼可以猜不到我在等他？不安逐漸變成了怨忿：我為什麼要等他？女孩告訴自己，數數，倘數到100，還不見意念中的身影，那麼，一切，只是青春時期一場璀璨但短暫的夢幻。1、2、3……女孩一個一個的數着，眼神從焦急到絕望，雖然速度一點一點的慢下來，但是，100，終究只是一百個數字那麼遠的時間。女孩最後望一眼美麗的校園，離去。

　　報志願，女孩說服了父母，去了西湖邊那所美麗的大學，她說，江南，會賦予她更多的靈氣和內涵，北方，太乾燥了，會讓自己的才華枯竭的。父母不明白女兒為什麼突然捨棄了一直嚮往的首都，但是，他們也相信女兒的選擇有自己的道理，畢竟，這個孩子，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等待離家的日子裡，將飛往全國各地的同學們組織了不同形式的聚會，對酒當歌，揮斥方遒。席間，不是沒有過遭遇，但是，女孩拒絕了男孩焦慮的眼神：自尊在青春時期，是最嬌嫩的花，不經意的忽略，會釀成最深的遺憾。期間收到男孩的信息，同樣驕傲的他，不明白女孩為什麼對自己拒之千里，不明白許下的諾言會被南北相隔的時空阻斷，他以為，只用發去一個“？”號，便會代表自己千萬句的詢問，殊不知，無聲的符號，卻更拉寬了二人間的距離。粉絲們眼見着自己呵護的一對金童玉女即將紛飛，高中生活里那道激勵着大家奮進的風景頻臨灰飛煙滅，他們着急，他們不忍看着自己共同書寫的一個童話倒塌成廢墟，都想幫着他們續寫傳奇，可是，兩個曾經很默契的人，有一天，那份默契不在了，或者說，他們都沒有心情經營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是更遠，比普通人還遠。

　　終於，天各一方。

　　再聚，已是十年後。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少年時目空一切的自負早已不再。當兩雙手握到一起時，他們恍然發覺，原來，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還深深的埋藏着一段跟青春有關的過往。淺淺的問候，雲淡風輕。當班長在大屏幕上播放出當年一次辯論會的錄像時，當兩張神采飛揚的臉被定格在大家面前時，所有一切，便一下子鮮活了，寫滿歡笑悲傷的回憶，在大家眼前飛舞，有人問，當年你們這一對我們公認的絕配，怎麼突然劇終了呢？觥籌交錯中，她也在玩笑中詰問，怎麼不到學校門口見自己，你，不知道有人在等么？他大驚：我在操場跑步呢！你說過，高考結束，要跟我一起跑一萬米呢！可是，那天，我一直跑到天黑，也沒能等到你……

　　喧囂中，他們兩個的世界，卻一瞬間靜止了：原來，緣分失去，就是這麼簡單！咫尺天涯，也就是一步的距離。

　　聚會後，有人提議，去校園裡走一走，重溫一下跟青春有關的夢吧！也跟當年一樣，他們花言巧語的哄過了門崗的大爺，老人慈祥的望着這一群似曾相識的人，沒有為難他們，或許，在他年年的守望中，不知經歷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人們，總喜歡珍藏一個地方，寄放自己捨不得丟棄的舊事，偶爾，拿出來，回味一下，祭奠一下，讓枯竭的心重新溫潤起來。

　　操場上便三三兩兩的走着這樣一群人：青澀的男孩已成為了穩重的男人；女孩清爽的直發已被優雅的髮髻風情的捲髮取代，只是他們的眼睛，還一如既往的清亮，不停地在早已物是人非的校園裡尋覓當年自己的足跡：那一棵刻有誰的名字的法桐，那一道寫了英語單詞的圍牆，那斑駁的籃球架，那依稀還留有體溫的青石板……他和她，走在最後面，沒有像同學們一樣在朝花夕拾討論追憶，一如當年他們一前一後帶着甜蜜的倦意默默無語的離開晚自習的教室一樣。

　　再分別。再次天各一方。

　　某一次，她出差，去了他的城市。忙完公事，她打了他的電話，聽到她的聲音，男人有按捺不住的驚喜：“在哪兒？等着我！”

　　坐在酒吧昏暗的位子上，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選這樣一個喧鬧的場所等這個遲到的約會。呵呵，約會？她暗笑一下，年華老去，似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這一瞬，卻風化了許多當年熟稔的詞彙。原來，約會，是由年齡限制的啊！三十歲以後再用，總有些揪青春尾巴的嫌疑。

　　“你怎麼在這裡？”他來了，皺着眉使勁喊，喊，是這裡最合適的通訊工具。

　　“我怎麼不能在這裡？”她笑：“熱鬧啊！安全啊！”

　　他不滿：“你覺得我會趁機劫持良家婦女嗎”

　　不管男人如何抗議，她還是堅持在這裡聊天，於是，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里，兩個人吵架一般，講述着這許多年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偶然男人停下來，她就會催促：“繼續說啊！說什麼都成！家庭隱私我也不介意聽的！說不了還可以爆料給小報記者賺取家用呢！”在他面前，她似乎還是那個眉目如畫伶牙俐齒的高中女生，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都喊累了，他提議出去走走，作為東道主，他實在應該盡一下地主之誼的。出了酒吧，雖然車水馬龍，但相比着剛才的鑼鼓喧天，卻是安靜了許多。沒來由的，她有點不自然了，剛才的指點江山妙語連珠不見了，整整身上那件很淑女的長裙，她問：“去哪裡？”

　　“不介意的話，去我家吧！”猶豫了一下，他說。

　　“女主人呢？我這個不速之客，她歡迎么？”她恢復了鎮靜。

　　“她和你一樣，出差了，家裡只有孩子在。”他回答的氣定神閑。

　　“呵！膽子不小哈！趁着夫人不在家，私自約見女同學，當心夫人設置紅外線啊！”為掩飾突然湧起的不安，她踢飛了人行道上一顆小石子，卻踢痛了精緻的高跟鞋裡藏着的腳。

　　他瞪她一眼：“你還以為這是你腳蹬厚厚的旅遊鞋的年代嗎？”

　　“你也沒有在口袋裡裝把石子時刻供我練習門前一腳吧！成不了女小貝，都是你沒有盡到陪練的責任啊！”多年以前，因為她有走路踢石子的壞習慣，偶爾晚自習后一群同學去操場散步放鬆，他總是揀些石子在口袋裡，她踢丟了，便及時提供下一腳的目標。

　　“**！”他突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她吃了一驚：“疑似你沒有喊過我名字啊！當年體育課點名，到我，你也總是你你你的叫！”

　　他倆都呆住了。是的，同學三年，他們幾乎就沒有互相喊過彼此的名字。其他同窗，張三李四的，藉口而來，而獨獨對方的名字，竟然真的沒有叫出口過！雖然在心裡，也曾喊過一千遍一萬遍的，但相對時，總是“哎哎”就帶過去了，彷彿，這個名字，就是精裝在記憶那個匣子里的水晶製品，喊出來，就碎了。

　　“你終於喊出我的名字了！”她悵然。也釋然。她知道，他們之間苦苦守着的那份情感，只是自己對自己青春的難以割捨，只是精心維護的一個肥皂泡，絢麗多彩，卻終究會破了。在陽光下，了無痕迹。原來，放下，也是很容易的。

　　“我不去你家了！女主人不在，你招待，我信不過的！替我問候她，問候孩子！今天見你，真的很開心！”她伸出手，做出了分別的姿態。

　　“好吧！”，他握住她的手：“不勉強你，我是君子，就是使勁裝，也要裝下去啊！免得你鄙視！不過，提醒你一下，下次來，還要通知我，要不，我怎麼能知道你來呢！若是我去你那裡，我一定提前告訴你，我希望，你在哪裡等我，告訴我！”

　　“嗯，我會。”她使勁點點頭，眼前出現了多年前校園門口和操場上那兩個焦急的身影。

　　“稍等一下！”男人閃身進了路邊的一家花店。再出來，手裡握着一支鮮紅欲滴的玫瑰：“送給你吧！這是我多年來的願望，我一直想，有一天，我會在你等我的那個合適的時間那個合適的地點送花給你。現在晚了，但回憶卻永是存在的。”

　　接過花，她深深的嗅一口那氤氳的香氣，點頭微笑致謝，轉身，朝着自己下榻酒店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這朵花，終會枯萎，但是，她會一直珍藏起來，雖然，它不關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