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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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四月初,我曾在微博中說不喜歡四月,有網友好奇,追問原因,我沒有回答。1999年的四月,我大病一場,差點見了馬克思,因此不喜歡四月。2003年的四月,一件更傷心的事深深刺痛並繼續刺痛着我的心,我更加不喜歡四月。四月是我心裡的陰霾,揮之不去的傷痛,因此,一到四月,我恨不得長睡不醒,如果四月是冬天,我幾乎打算冬眠了。八年過去了,心裡仍在隱隱作痛,為一朵過早凋零的美麗的花兒。
2003年的春天,風沙肆虐,乾旱無雨。
在這個蕭瑟的春天,月兒走了,永遠地走了。
她是我的學生,一個難得的好女孩兒,我沒發現她有什麼缺點。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是撅起嘴唇,好像隨時準備去吻什麼東西。平時見到我總要笑,笑的樣子很好看,可以看見門牙上有個小豁,可能是喜歡嗑瓜籽硌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圓潤、悅耳。
開學初,我正將一篇叫做《啟程》的文章抄在黑板報上,忽聽月兒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如果今天晚上下一場大雨,那該多好啊!”我說:“如果真能下雨,那我寧願天天在這兒寫,天旱了。”月兒捂着嘴,調皮地笑着走了。
忽然有一天聽說她病了,難怪這幾天沒看見她。其實學生們也許不知道,在學校的某個角落裡,總有一雙深情而無耐的眼睛在注視着他們,這雙眼睛的主人就是我。去年暑假,由於一個近乎合理而很權威的理由,我即將離開講台和這些心愛的學生,一怒之下,摔了花盆,撕了親手繪製的插圖,打算來個徹底的了斷。在我神情沮喪地準備回家的時候,看見了月兒,她已經看出了什麼,臉上透出了遺憾和依依不捨。
打聽到了她在城裡的親戚家治病,幾經周折,把一架綠色的小收音機捎給她,並附了一封短信,告訴她:這個小東西當年陪我戰勝了病魔,相信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信中說:當年我用它聽到的大多是北約軍隊轟炸南聯盟的消息,今天你聽到的大都是美英聯軍攻打伊拉克的消息,由他們折騰去吧,反正那兒又沒有我的學生,不然,我不會饒了這幫美國佬。
我在她家見到她時,她已經不能走路了,斜靠在枕頭上看着一本化學書。我說:別著急,明年還有機會。她說:我怕忘了。通過幾次電話,問到病情,她總是說:沒事兒,我挺好的,您不用擔心,並告訴我,過幾天還要去看病,回來再給您打電話。
一直沒有接到她的電話,聽別人說她已經回來十幾天了。我得知后,趕到她家裡,眼前的情景使我無法相信:月兒軟軟地躺在那裡,一隻蒼白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細細的胳膊使毛衣的袖子顯得又肥又大,胸口一動一動的,告訴人她的心還在跳,眼睛半睜半合,說話很吃力,但發音依然準確、清晰。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努力穩定了一下情緒,坐在她的枕邊,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她的手熱乎乎的,脈搏很明顯。我摸着她的頭,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着她,這是一張幾乎沒有半點瑕疵的臉:圓鼓鼓的額頭,明朗的眉眼,秀氣的鼻子,稜角分明的雙唇,白凈凈的瓜籽臉,如漢白玉雕成一般。我撫摸着她的頭髮,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開口。
“我是昨天剛剛聽說你回來了。”我說。
“對不起,老師,我回來后沒給您打電話,您別生氣。”月兒聲音微弱地說。其實她是不想讓別人為她難過,她很懂事,從不會惹人生氣,這麼多學生中,我從來沒生過她的氣,更沒有教訓過她,因為根本找不到理由。
“沒關係。堅持吃藥嗎?是不是很苦?”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苦了,什麼東西到了我嘴裡一點感覺都沒有。老師,我快堅持不住了。”
“不,一定要堅持,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堅持就是勝利!”
“可是,還要多長時間呢?幾個月?半年還是一年呢?”
“不管多長時間都要堅持!”
“我每天都在問:現在是幾月、幾號、幾點、幾分,怎麼這麼慢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有耐心才行。”
“可是我會拖累別人的,即使好了,也和正常人不一樣了,還有什麼價值呢?”
“不要這樣想,一個人的存在就是價值,這個價值是不能用身體的質量來衡量的。”我覺得我像電台里聽從熱線的主持人了。“你的語文學得好,我學得也可以,不如我們合作寫一本小說,行嗎?要知道,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寫一本書。”我想到了海倫·凱勒、張海迪,也為她做了很多美好的設想。
月兒的媽媽說,這幾天月兒整夜地不睡覺,不愛吃東西,老是翻身。
“如果睡不着,就多想一美好的事兒吧,回憶一下過去”,我說。
“我怕回憶過去,怕想起從前的夥伴,我不敢和他們比。老師,我寧願做一個身體健全而頭腦殘缺的人,這樣就不會有這麼多痛苦了。”
“如果這樣,也許你自己可能不痛苦,但別人也許會更痛苦。”
我以自己戰勝病魔的經歷來鼓勵她。
“我不僅是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更痛苦。”
“不要這樣,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心理因素與疾病都有很大的關係,你要堅信你的病能好,就一定能好。”
“可為什麼得病和偏偏是我呢?不公平。”
“其實,幸福和快樂不可能降臨到每個人的頭上,而不幸和痛苦隨時都有可能光顧每個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既公平,又不公平。你就用你的行動討回一個公道,行嗎?”
“行,可我怕堅持不住了,真想放棄了。”
“不不,不管怎樣,在你父母的眼裡,你是他們的心肝,在老師的眼裡,你是我的財富,要知道,老師沒有了學生還談什麼價值呢?如果我們的師生緣分還沒有盡,如果有機會,我多麼希望你重新出現在我的課堂上啊!你不是很愛聽我講課嗎?你平時不是很開朗嗎?”
“其實,我只是在你面前開朗,在別的老師面前我不敢,我的心事特別重。”
“不要想太多,別人不管為你付出多少,都是應該的,如果老師能分擔你痛苦,我會心甘情願地替你分擔。”
月兒的媽媽說:孩子自從得病,只哭過兩次,平時從來不哭,還勸慰別人。同學來看她,都說:你太堅強了。“那就繼續堅持吧,”我一直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要知道,我還等着你來聽我講課呢……。” 我看着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月兒,眼淚不覺流了下來,像濛濛細雨,遮住了視線。
“老師,您別這樣。”
“好,為了老師的眼淚,你一定要堅持,行嗎?”
月兒鄭重地、吃力地點了點頭,使勁地抿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流淚。
月兒媽媽去了廚房。月兒忽然說:“老師,我想拼一把,我知道有生命危險,但我想做,我沒和我爸媽說,怕他們難過。”
“別急,總會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現在醫學這麼發達……”面對生的渴望和無耐,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還記得你說的那場雨嗎?”我換了個話題,“當時我在寫板報。”
“記得,老師的記性真好,這麼小的細節都記得。”
“我們當然記得,你們動不動就氣我一頓,我都沒忘,我要報復的,等着吧。”
月兒的嘴角向上翹了翹,吃力地笑了。
談了一個多小時,月兒的手一直貼在我的臉上,只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除了五官,身上的其它部分都是替別人保管的。
月兒的媽媽端來了雞蛋糕,我接過碗和匙,說:“多吃一點才有力氣,你肯多吃一點,我天天來喂你。”月兒又笑了,很吃力,但很甜。她閉着眼睛,吃得很香,我喂着她,心裡多了一絲寬慰。
“好好睡一覺吧,實在睡不着,你就想,在遼闊的草原上有一群羊,正在往圈裡走,一隻、兩隻、三隻……”
“我試過,不頂用。”
“那就多數幾隻,直到睡着為止。”我再次抓起她的手貼在臉上,“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再來看你。”
“老師,你明天還來,喂我。”我做夢也沒想到,這竟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一天是2003年4月23號。
次日上午,我見到月兒的時候,她在昏睡,時而睜開眼睛,但對周圍的一切沒什麼反應,只能用一個字吃力地表達思想。月兒的媽媽說,可能是吃安眠藥吃的,孩子昨天還真睡了一會兒,後來又睡不着了。
“累……”,一個多麼沉重的字眼!我抓起她瘦瘦的手,貼在臉上,眼前一片模糊。
淚,綿綿的雨。
“孩子早晨就問你什麼時候來”,月兒的媽媽說。我真後悔沒有早點來。“她昨天和你說啥了?”我如實相告。月兒的媽媽泣不成聲:不是不做,做不了,下不來手術台……月兒一直幻想着,真想拼上一把,對自己的病情也有所察覺,家裡人只說最近南方在鬧“非典”,過了這陣再去看。我建議他們到山東去試一試,淄博有一家很有名的腫瘤醫院,月兒的媽媽只是搖頭。
下午,月兒仍在昏睡,脈搏跳得很快。
其實我今天要給她講一個故事,名字叫《最後一片樹葉》,是一個絕望的女孩終於戰勝了病魔,重新走向生活的故事,然後告訴她,過幾天花開得多了,我去野外采一些,放在她的枕邊,那兒的花生命力特彆強。然後抽空錄幾首鋼琴曲,雖然我彈得很糟糕。我設計了很多種方案,看來今天只能成為方案了。
一天之內,我吃了五片降壓藥,我的血壓一直很正常,但今天實在挺不住了。
次日上午,家門緊鎖,鄰居告訴我,昨天半夜走了,嚴重了。
下午,我在門口見到了月兒的父親,院子里有很多人,一種不祥的預感猛擊心頭,但還是滿懷希望。月兒的父親急忙過來和我握手。
“怎麼樣了?”
“完了。”
美麗的夢在一瞬間全部化為灰燼。淚,傷心的雨,我無力地坐在地上,年近四十的我很少這樣傷心過,心碎的感覺。
我記不清是怎麼把摩托車開回學校的,只記得一路上滅了好幾次火。回到辦公室,一向溫和的我有些歇斯底里、語無倫次,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孩子沒了,我接受不了,太不公平,太他媽的殘酷了,我以後再也不想有學生了……”
我的淚,傾盆大雨,傾瀉而下……
我曾一度幻想着有一天重上講台,眼前有一個黑髮、大眼睛、高鼻樑、身着紅衣的少女在認真地聽課,即使是坐在輪椅上;我會帶她到我的辦公室,給她放好聽的CD、MP3音樂,給她看我那些又臭又長的文章,講一些笑話給她聽。月兒的離去使我的這些幻想徹底破滅了,我死心了,一年來,我時常為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忿忿不平,是月兒讓我真正平靜了下來,讓那些無聊的東西見鬼去吧。我真的死心了,我以後不想再有學生了,我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我怕見到學生,怕見到和她年齡、身材相仿的女孩兒,覺得每個都像她。
十六歲,永遠的十六歲。月兒在我的內心深處留下了一片綠地,讓我在生活的奔忙中得以喘息和安慰。她對這個世界的唯一不滿只是一句淡淡的“不公平”,我相信她不會怨恨這個世界,因為她的心中只有愛。也許時間能夠抹平創傷,但無法抹去記憶。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有一個女孩兒,她的手好像還貼在我的臉上,我還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溫度。
我很欣慰能為她做了些什麼,在她垂危的時刻能給她帶來些許快樂,同時又暗暗地怨恨自己,我能帶給她的快樂畢竟太少了,我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月兒說的那場大雨始終沒有下,黑板上的文章也早已被擦去了,但我心裡的雨一直在下。月兒的父親說,你給她的小收音機她一直帶在身旁,走到哪帶到哪,她走了,小收音機也給她帶走了。
我的手觸摸琴鍵時在顫抖,老是彈錯。我從來就不相信有什麼來世,但此時我寧願信其有。如果有,我來世不一定還做老師,但月兒一定願意做作我的學生。我在想,如果月兒打開收音機,一定會聽到我的琴聲,不管在那個頻率和波段。
月兒,你在他鄉還好嗎?老師很想你。
為什麼有的花開了能做果,有的花開了卻不能做果呢?
願所有的花開了都能做果。
2003年4月28日初稿,6月2日完稿。
後記
文中隱去女孩真名,情節絕非故事。
自2003年4月25日,很長時間不能自拔,每每想起或提起,淚如泉湧。那以後,我很害怕見到女孩的父母,因為見面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次偶然見到了女孩的媽媽,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臨別時這位媽媽低着頭,顯然是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而我的摩托車又一次滅了火,停下了。
我從學校的閱報欄里找到了她的兩張照片,又搜腸刮肚地找到了她的幾本作業本,還有一張她畫的素描。八年過去了,娟秀的字跡略有褪色,照片也漸漸發黃。我將這些裝入一個檔案袋,放在私人的文件櫃里,加了一張紙。每到4月25日前後,打開紙袋,將這些翻看一遍,然後吻一下她的照片,最後在紙上寫一句話。
去年的4月25日,寫的是:“心靜如水時,總會想起你;想起你時,總是心如潮水”。今年的4月26日,寫的是:“問天上宮闕,今夕何年?八年已逝,難撫心痛”。
(2012年4月13日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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