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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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的那一天。中秋。微雲。風冷。
她登樓望你,想必你不知,你就此一別的夜晚,有人醉舞翩躚,有人焚香祈願,月圓之夜除了她誰會甘此寂寞,用一杯薄酒酹你遠去的身影。如有相聚,你們會盟誓,有生的年份不再登這樓,任憑寶簾塵滿,蛛絲游系,樓景一度因你而美滿,月懸在她頭頂卻總是殘缺。
想你可能是一卷青絲吟讀成白髮,千衲百補的布衫抖落書案積塵,或是一個鞍馬倦怠的異邦人,命運引導你闖入這城池,馬後掛着仇人的頭顱,你帶來風,塵土的氣息以即一則遙遠的傳說,而她必定要在哪一個春日的高樓上閑坐。待目光與你轟然相遇,天崩地坼那一幕,從此再不盼遠途風景,今生富貴留給別人消受。
你看到一個女子,她立在樓頭,身影薄如蟬翼,幾多呼酒買醉,你候在這小店,直到面前的樓幻化成欲傾之勢,你能夠從日夜連綿的幻象里分離出那個身影,然後舉杯祝她,猶如對月中仙人,你恍惚辨認她的婉約笑容,於是你一氣干下此杯,擲一吊錢,跌跌撞撞,走出人們的視線。回到冷清的夜色犬吠中做一個異鄉客。
也許她看過無數個男子,富貴的,窮酸的,世儈的。眾生來此世上,無非名利。她訝異唯獨他只願把酒一醉,你的身世,她也聽人講起,那總歸是一段嘆息往複,人在嘆過品過之後,再說兩句不冷不熱的評詞,再討好的盼她的笑容。而你,只肯迷迷糊糊的對她笑了,彷彿那只是別人的經年,前塵已沾滿你的衣袖,你何必再抖落,只有做一個有酒,有她的醉客。你便足矣。你不知她,在夜色闌干之時,亦常常對着空樓飲泣,九州月明,卻沒有他她的容身之處。
離亂也是寫在衣袖上的一道墨跡,多年後你已纏綿於病榻,你找出那一件襤褸衣衫,彷彿她的嘆息也一併縫進了這杉,衫上血跡和着墨跡,如同你那一日大醉,如同她狂放的舞姿,鮮艷欲滴,那一日樓上的歌聲傳入千檐萬瓦,燭火徹夜而明,你們為彼此的身世擊節而歌,她忘掉無人過問的凄涼長夜,你拋開仕途顛簸的沉重積勞,你們只肯做兩個至情至性的人,揮墨蘸寫彼此軀殼中蟄伏的靈魂,今後的歲月都不用去管,如今你撫摸這一道道傷口似乎仍然感覺到它滲出轆漉鮮血。
你走後,多年你再回來,面前已經是一座空城。十里蕎麥,在風中微微晃動。
你逢人便問,她去何方了,人卻總是搖首。
只有一個人肯回答你,舊日酒店裡奔忙的夥計,如今他在城下,蝸居一小小草棚,他說,城破了,家亡了,就這樣。
你做了一次無濟於事的探訪,卻只得她這一件,唯一慰藉你殘病身軀的衣衫,輕羅衣袖,還殘留着當年環佩麝香,粉跡已被污跡取代,彷彿當日,滿城哭喊奔走的人群中,那個仍立在樓上的身影,怔怔不移。你看見樓化為一團烈火,火舌添食着夜幕,那人淚痕猶在的笑臉穿過時間飛到你枯槁的病容前。
那座樓還在,你們仍然留在各自病痛的身世里苟延殘喘。
你轉身,又是滿地月華了,你將那件衣服蓋上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