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已是千帆過

　　對於年少時的記憶，也不過是春天裡綠油油的稻田和早春三月里消失不見的風箏，夏天裡在樹上嘰吖亂叫的知了和掛着燈籠遊街的螢火蟲，秋天裡晶瑩的彈珠和彩色的泡泡，冬天裡語文老師聲情並茂地朗讀課文和田野小徑上姐姐的歌聲……

　　也曾在朗朗星空下幻想着童話故事中美好的未來，和小夥伴們在寬敞的教室里讀書寫字，在大操場上嬉戲追逐，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那個時候無論何種天氣都有愉快的心情。

　　只嘆如今。人走茶涼。

　　回憶在深不見底的黑夜裡低吟淺唱。

　　直到多少年翻開舊時的日記和相冊，才明白時間到底走了有多遠。小心翼翼地翻着，生怕一不小心我唯一的歡樂也碎了一地。天真活潑不修邊幅的文字，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太快啊，真的太快。我望着不遠處在懶洋洋的陽光下如海洋一般的綠色桂冠起伏在路的兩邊，那笑臉彷彿就在眼前，那笑聲彷彿就縈繞在耳邊，那故事就發生在昨天。

　　走在回家的路上。烏黑髮亮的柏油路。兩邊是一直默默無聞地堅守着什麼的樹。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一個人走在路上也能看出軍隊策馬揚鞭浩浩蕩蕩的氣勢。稻田裡沒有水稻，只剩下柔軟的稻茬。如果小時候懂得時間無情，我會用相機刻錄每一年和水稻有關的記憶。春雨是溫柔的，春雨細如絲，潤物細無聲，小心地降落在稻田裡漾起無數個波痕。這樣的波痕就像我不知疲倦意猶未盡地回憶，回憶像外擴延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所以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地憂傷。那一年我哥哥糊的紙風箏，也不知道飄到哪一塊深深的稻田裡藏起來，再也找不到。

　　回到老屋。這是一座和爺爺年紀相仿的老房子。駐在門口在它時心裡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堅守或者等待。像一個站在村路口出神地望着遠處的白髮蒼蒼的老人。離別，讓這裡荒草萋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門栓上，像握住一個勞苦功高的老人的手。輕輕推開。番石榴樹和龍眼樹都還在，樹下百草豐茂。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晌午的太陽熱辣辣的，調皮的弟弟正對着樹上的一隻蟬屏息凝神。手緩緩地伸過去，距離那隻叫累的蟬十厘米的時候手猛地就向蟬撲過去了。接着就會聽見弟弟興奮的笑聲，跟着他就叫嚷着我的綽號或“姐姐”向我炫耀。我向他打包票說晚上陪他一起捉螢火蟲就輕易地得到那隻“悔不該當初”的蟬。我總是偷偷地把弟弟裝在瓶子里的螢火蟲放生。弟弟每次都氣得蹬地板。現在是聽不到蟬聲的冬天，好多個悶熱的夏夜裡螢火蟲我遍尋不着。弟弟現在不叫我“姐姐”，也不叫我的綽號惹我生氣。他總是一個人躺在床上玩手機。我就像一個在赤道上行走的人，不管走了多遠最後還是回到原點；而他們像是迷失在北極的小孩，不再回來。

　　北方的紅楓葉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時，我和弟弟穿上媽媽從充滿樟腦香的柜子里找出的長袖衫。我們常常光着腳在家門口，以腳踝為中心轉一圈，地上就出現一個漂亮的小渦。是用來打玻璃球的。但是我和弟弟常常以玻璃球為賭注比賽誰轉出的渦更漂亮。轉啊轉啊轉，就彷彿轉出了一個和玻璃球一樣晶瑩剔透的童年來。那時弟弟總會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從媽媽那裡獲得一塊錢，然後跑到附近的小商店裡買一大堆的玻璃球。我從不用買，只要用肥皂水吹出一個個五彩的泡泡來就可以輕易地從他那裡騙到兩隻玻璃球。直到最後他的玻璃球都歸在我名下。我帶着玻璃球東躲西藏就是為了躲開弟弟的搜捕。後來，很久以後的未來，我想把那些玻璃球都送給他，可是我翻箱倒櫃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它們。我在陽台上吹泡泡，我看見弟弟從樓下走過。他停了一下，微微昂起頭，然後面無表情地向前走。我看着那些脆弱的泡泡，被風輕輕一吹就“啵”的一聲消失在空氣中，像我流離失所的記憶和曾經永遠在一起的夢想。我用手接住一個大大的泡泡，在一秒鐘以內，看着它在我手上，悄無聲息地，破了。

　　現在是初冬，我準備好厚厚的棉襖。我是個怕冷的人。他們說全球氣候變暖，可是我覺得小時候的冬天沒有現在這麼冷。那時候我坐在教室里，聽北風呼呼地刮。也不明白風為什麼這麼生氣這麼賣力，似乎要摧毀或帶走某些東西它才甘心。語文老師在三尺講台上聲情並茂地朗讀《賣火柴的小女孩》，朗誦得真是好。她像一個天生的朗誦家。我彷彿能看到一個單薄的女孩蜷縮在屋角瑟瑟發抖。我姐姐的歌喉也一樣這麼吸引我。冬天的時候去田野里摘青菜，姐姐會哼着歡快的歌兒。空氣里都是快樂的氣息。只是那些被姐姐哼過的歌曲，和那個我喜歡的語文老師，都和在寒風裡遠去了，像買火柴的小女孩那消失在雪天里的火柴的光芒。

　　他們說，快樂常常來自於回憶，而痛苦則來自於回憶與現實的差距。是的，這句話真不錯。我是一個念舊的人，我總是因為看到一個熟悉的場景或背影或其他的什麼事物就會想到好多以前的事情。曾有個人勸我不要執着於過去，只是我不知道是我留戀過去，還是回憶已經緊緊地圈禁了我。

　　低着頭走出老屋。陽光明媚。一個鄰家男孩般的少年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嘿，好久不見。我們認識么？他說，不記得我了？我是某某某啊。我還愣着，他已微笑着轉身離開。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我的眼睛再也跟不上他的腳步。

　　太快啊。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還停在原地。

　　不記得了，記不得了。

　　不要怨我，是時間走得太快。

　　我還記得那些事，記不起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