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眠

　　很冷的寒冬，很冷的我。

　　城市的房子，千篇一律，都是一個個堆砌着的大大小小的方形的盒子，一道道滿臉漠然的門，把大盒子分割成更小一些的盒子。混凝土密封的牆壁，鑲嵌着瓷或石的地板，鋁合金的窗子，窗子上着了色的玻璃，高壓下失去木頭色味的門，都顯得冷冰冰、硬綁綁的。人呆在裡面，形同那個囚字，囚在冷中。這盒子，總讓人覺得，再高大也壓抑，再寬敞也憋悶。

　　忽然下起了雨。城市是聽不到雨聲的，尤其是嚴冬那種淅淅瀝瀝的雨，只聽得見水滴敲打鐵皮雨棚的那種有規律卻無感情的丁冬的撞擊聲，只聽得見雨水衝出落水管那種嘩嘩啦啦的卻少韻味的流動聲。這聲音在午夜生長，瘋狂地抽苔拔節，有如深夜突然登門造訪的不速之客，毫無顧忌地高聲地說，大聲地笑，沒完沒了。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可笑得像一張餅，被床翻來覆去地烙着，煎着。睡意如潮湧，一波波地來，一波波地去。在睡意中，我猶如一塊礁石，既無法阻止潮來，也無法挽留潮去，只能永遠無奈地僵硬着，被動着。

　　在這樣嚴寒的日子裡，鄉下老家是不會下雨的。天本就夠陰霾的了，地本就夠蕭索的了，怎麼再能把它弄得稀糊糊濕漉漉的呢？那雨呀，是天地的精靈，才不會讓人掃興呢。它駐足在雲朵上時就看到，大地上小草兒枯萎了，樹葉兒飄零了，花朵兒凋落了，實在太單調了！它要讓孩子高興，要讓姑娘高興，要讓所有熱愛生活的農人高興，於是，它就搖身一變，化成六角形的像茉莉一樣潔白的花朵兒，漫天綻放，天女散花般地飄落下來。這落雪是溫柔的，溫柔到一種極至，雪落無聲，有如大愛。它來了，像風塵僕僕萬里歸來的兒女，撲進親人的懷裡，撒着嬌，發著嗲，到處都留下它清新的潤濕的吻痕。好不容易安靜了，擺出一副小鳥依人的嬌怯怯的模樣，沉靜地偎依在一切它覺得溫馨的地方，悄悄地睡去。醒來了，愛美的它呀，一刻也閑不住，呼朋引伴，忙着裝點久別的大地。把醜陋覆蓋住，把衰殘遮蔽住，把陳舊掩埋住。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真純粹、真清爽啊，天地之間，就像精心打扮的洞房，洋溢着一派喜氣，一派祥和。

　　“瑞雪兆豐年”，“今冬小麥三層被，明年枕着饅頭睡”，雪啊，是農人的天使，捎着上蒼帶給農人的親切的問候和最美的福音。雪一下，農人的臉就笑開了花，連打呼嚕都帶着幸福的顫音。雪一下，孩子們的臉就笑得連酒窩都要迸裂了，打雪戰，堆雪人，滑雪，那多好玩兒。一年才一個冬天，一個冬天才落那麼幾場雪，怎麼都得盡情享受享受，要不如何對得起自己一生僅有一次的童年呢 ？

　　雪是留不住的，就像那些長大了的鄉下孩子，他們要出去闖蕩世界，豐富人生。它化作蒸汽，從天上走；它滲進泥土，從地下走；它彙集成流水，從山溪中走。不用擔心，雪是最孝順、最戀家的孩子，無論走多遠，它都會回來的。它的根留在了這塊土地上。當乾旱時節，雲朵罩在我門頭頂，及時雨嘩嘩拉拉落在焦渴的土地上，那就是雪啊。

　　在這樣嚴寒的日子裡，城市是不會落雪的，雪只會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只會作為一種概念出現在天氣預報里。城市只會下雨，這雨是城市的汗，是城市的淚，是城市一種文明的排泄。

　　在我的鄉下老家，這樣的日子，即使下雨，也是另外的一番景象，也是美的。凍雨飄飄洒洒，落在瓦片上，瓦片宛如琴鍵，被一雙天才的手深情地彈奏着，曼妙成天籟之音。“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沒有比這能更準確地形容它的詩句了。凍雨匯成檐水，間歇的有節奏的滴落下來，錯落有致，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的獨奏。凍雨落在屋外的樹木上，憔悴的樹葉在滋潤中圓潤飽滿，像吮足奶的孩子，滿足地窸窣着，宛然夢囈，宛然吟哦，宛然甜蜜的呻吟。所有的泥土都張開嘴巴，貪婪地品咂，似有無窮的回味。它們努力地吸收着，使出渾身解數蓄積着，此時無聲勝有聲。它們知道，泥土不能涵養水分，就像不能生育的女人，就像不能開花的植物，就像不能結果的花朵，那是異常可悲的。大大小小的水潭，都歡天喜地，像迎接闊別的親人一樣，凍雨就是它們血肉相連的親親的兄弟姐妹。它們樂啊，笑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融為一體，再也不分離，大大小小的水潭都洋溢着盈盈笑意。

　　一下雨，土牆瓦屋裡，就瀰漫著一種懶洋洋、甜膩膩、熱烘烘的氣息。火坑裡，疙瘩火發出劈劈啪啪的歡叫，火焰伸伸縮縮，火光明明滅滅，猶如迷離的舞台。牆是泥土，地是泥土，潤潤的，散發著泥土特有的腥味。原木的樓索，木質的的門窗、傢具，保持着山林的原味，有着自然的馨香。在這樣的屋子裡，在泥土的滋潤下，人，是一株能行走、會思想、情感豐富的植物，是自然的一部分。再寒冷也溫煦，再煩躁也寧靜。風聲是眠曲，雨聲是音樂，夜夜有好夢，天天好心情。

　　很冷的寒冬，很冷的我。

　　像逃避瘟疫一樣，我逃離了鄉下老家，逃離鄉下，是那樣的決絕，是那樣的冷酷。如江河誘惑一眼山泉，如藍天勾引一隻雄鷹，如鮮花吸引一粒蜜蜂，我把城市美化成天堂，把它當作我唯一的追求，想象這是我詩情畫意的歸宿。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快節奏，高質量，現代化，這一切都讓我入迷、着魔，使我食不甘味，寢不安眠。終於，我如願以償，那分喜悅真是無法言說。

　　從什麼時候起，失眠就像一隻讒貓，有着異常靈敏的嗅覺，防不勝防。想睡，偏偏睡不着，睡不着就更想睡，弄得整日里委靡不振，像一株移栽后水土不服的植物。一點小事，一點輕微的聲響，一杯並不怎麼釅的茶水，都會引發失眠。

　　無眠的今夜，重複着昨夜，彷彿生活。我無端地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我忽然覺得我讀懂了他。與其說他的歸去是厭惡黑暗的官場，倒不如說是對自然的一種深深的割捨不了的情愫，是對山水的一種終極的皈依。我的心便產生一種深刻的疼痛。

　　凍雨還在落，窗外不夜的城市燈火依然璀璨，但我必須入眠。“長安米貴，白居不易”，此地雖非長安，唐朝也比線裝書還要古老，但“米”卻一樣的貴，明天還得早起，為“米”打拚呢。

　　真想睡個安穩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