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興安嶺

　　“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

　　我瞭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

　　那是我親愛的家鄉……”（歌詞《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

　　——生活在東北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機會去看看東北河山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山麓大興安嶺，這支歌是老音樂家呂遠作詞曲的，他一定登上過大興安嶺吧？（是站在內蒙巴林左旗一帶向起伏山地草原南望嗎——）站在那布滿白茫茫大塊雲朵的山巔，熱望腳下浮動山川，河流，他的家鄉和親愛的祖國……

　　——1985年夏,列車向正北方向開去，經過黑龍江北部的嫩江、紅彥、大楊樹……一過北緯五十四度線，天空藍得深邃湛亮起來，湍急的河流奔騰過大峽谷，留下一塊塊青黃變幻的草甸；野罌粟正黃，野芍藥粉白，野百合拳拳含血，七月是鳥兒產卵季節，山谷靜悄悄，整個森林散布着一股上升的熱力……

　　——也許是是70年代久囿於“封閉性”生活吧，人們不滿於心理長期的狹隘和窒悶，80年代初我看見好多人遠走高飛，他們或考察長江之源，或穿行大漠荒原，或沿漫長國境線旅行，進入森林，潛過湍流，彷彿要上天入地尋覓出生活的一種“真諦”——他們中有青年人，也有度完了青春歲月的人，他們風餐露宿，行走於遼闊大地，觀察到了什麼，體味到了什麼，思索到了什麼？……

　　1985年4月，黑龍江的大興安嶺塔河一帶邊境剛剛取消了《邊防證》，國內有的遊人消息靈通，化冰不久就紛至沓來。人們想走走、聽聽和看看，他們的祖國經歷了昨夜如馨風雨後的模樣（那時這一帶的森林的“林相”都非常好：各種樹木，獐子松、落葉松、白樺、黑樺，河流湍急清澈，日常還幾乎完全用不上“環保”“污染”“噪音”這樣的詞……）

　　我遊覽了東北著名林城加格達奇、看到了全國一流採伐設備和氣魄宏大的圓木貯木場、鄂倫春族自治鄉、浩大的國營單位新林林業局（據說是國內最大規模的）、林業職工醫院、豪華的招待所和新辟的舞廳……誰說生活沒有巨大變革？鄂倫春人一次性跨越數千年歷史；誰說生活沒面臨重大困難和考驗呢？在甘河邊的一個鎮上我看到孩子們還在頹破的一所學校念書；生活中的許多事還令人失望或黯然……

　　在《大興安嶺報》當記者的詩友孫伊斌和我同車從山裡走過，淺黃的白樺林象一群年輕少年般可愛。我們談到動植物、岩石構成、山裡的達子香和星星草。他告訴我，他曾當了八年養路工，這些路都有他的汗滴。我偶遇一位當司機的同鄉，長春人，1966屆畢業生，他娶了個林區的女子，在山裡伐過木，掏過糞、打過獵，他如今當司機過得稍闊綽些了，邀我去喝一杯，席間竟然泣下，回憶起當年風雪夜離別故鄉城市的情景、和一別永訣的風燭殘年的老父……

　　我是來看山的，卻不期然又碰到了令我千熟萬悉的情感。有支歌唱“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大興安嶺發源的一支支河流都可說是“泉水”，呼瑪河深情憂鬱，額木爾河細長蜿蜒，盤古河輕淡如畫，大凌河滾滾流向寬闊的界河黑龍江……

　　大興安嶺為我國東北部主要山脈，東北起黑河、漠河一帶黑龍江沿岸，西南抵內蒙古西遼河畔，既科爾沁旗、巴林左旗一帶，如一柄蒼莽長劍插過內蒙、黑龍江省大地，沿途山麓、草甸、湖泊綿延，發源數百上千條大小河溪，它又西毗諾敏河畔的呼侖貝爾草原，東接塔源一帶的伊勒呼里山——並連接上小興安嶺；最北外延至俄國外興安嶺山脈。而它的漠河、北極村、加格達奇、興安、林海、十八站，呼中保護區、新林、黑龍江邊境諸口岸等，都是非常值得一看的特色地方 。

　　其後林區變化甚大。猶憶1987年“五七大火“，整個大興安嶺北部以塔河為中心，燃起有史料記載以來最大一場森林火災，燒掉了三個林業局所轄的廣袤森林；繼后又逢特大洪水，水土流失——見《大興安嶺日報》記者孫伊斌專題報導——之後不久內蒙古興安盟等數燃森林之火；2004年10月18日，大興安嶺山脈的黑河、呼瑪、五大連池突發森林火災，出動直升機滅火——整個大興安嶺生態已頻頻亮起“紅燈”。所幸國家提倡營林代替砍伐的政策，使這個綠色寶庫終於得以緩延和生息。

　　——單純、深刻，是祖國最東北部風景的主要特徵，記得一個南方寫詩的朋友來吉林后經過觀察跟我說：東北詩人一個共同點是“單線條”，“單線條”是什麼呢？是單純嗎？但我相信藝術上單純也是另一種美，一種和遼闊地域有某種內在聯繫的東西——是呀，這裡的祖輩曾長久生活於內向性、閉鎖性的內陸生活，而一接觸到當代的外向和變幻，他們又陷於長久迷茫和惶惑之中。但我想有一點大概是不會改變的，即從前東北人的天然秉賦中的熱愛自然、堅韌、向上的性格，是不管生活之河怎樣奔騰也會長久保留一些的。

　　“清啊清的昆都侖的河

　　我在河邊飲過馬

　　連綿的大青山大青山

　　我在山下放過牛羊”

　　（這支歌唱過很久，連能飲馬的那些河畔和放牧的丘陵草原也縮小消失……）

　　那年假期，我有幸漫遊在大興安嶺山水間，共徜徉了二十天余天，在這二十天多里，心情無比寧靜（此生少有），我作了許多漫想：關於自然界，關於悠久的歷史，關於我們過去、現在和將來、關於生活，等等；我寫作了“走向自然的思考”散漫的系列散文詩，並寫了一二十首詩歌。這些天里，空中結綴着碩大無朋的、變幻莫測的林區的雲塊，山風在茫茫林海中呼嘯，藍色霧靄籠罩着邊疆的村落，而遠方寧靜，路邊，一簇簇野紫羅蘭開得灼灼如火……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

　　那是我親愛的家鄉……”（怎樣整理這些感情呢？）

　　唯有熱愛。我承認我對這塊身邊土地還所知無多；但還是讓我熱愛吧，我的尋求、答案，都在對祖國河山精魂深深熱愛之中……（我們可能衰老，但大興安嶺不老；我們的觀念和一切可能變得難以辨認，但那一座座青山永遠於東北方，蔥蔥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