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風四十五度

　　大連的一月，天氣暖得好像早春的黃昏，微風拂面而過的時候，我閉上眼睛，那一瞬竟有種離開自己的錯覺。於是我知道，時間終是無情的，半年而已，我對子揚的愛就由撕心裂肺的痛楚轉為雲淡風清的憂傷了。

　　這個意外的發現令我欣喜異常，並且興奮由中午持續到了晚上，於是晚餐的時候，面對陌生的客戶，我一掃往日低頭悶吃，有人敬酒就裝傻發獃，躲過一次是一次的作風，竟然第一次喝了白酒，第一杯下去之後，我有點暈，心裡的興奮也跟着膨脹。

　　於是，我對着角落裡的一張笑臉舉起了杯子，還很老練的來了一句：“我幹了，你隨意！”然後一飲而盡，旁邊有誰鼓起掌來，還有人讚歎：“尹小姐真是女中豪傑呀！”

　　我對着每個人微笑，腦中清醒無比，但眼睛和四肢卻麻痹僵硬。

　　再次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門邊，拿着我的衣服說：“我送你回去吧！”

　　我仰起頭衝著他笑，他也笑了，隱約就是剛才那張笑臉了，他過來攙我，我想甩開他的手，但身體卻不聽從大腦的支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只好任他攙扶着向外走去。到了外面，他叫了出租車，想把我塞進去，回過頭來才發現我已經踉蹌着走遠了。他從後面追上來，我轉過身對着他做了一個外推的手勢：“不要靠近我，你會後悔的。”

　　他微笑着搖了搖頭，我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慢慢挪動着腳步，像只蝸牛。而他一直跟在後面，我幾次回過頭吼他，但每次他都只是笑着搖頭，怎麼都趕不走他。

　　那晚我們走了多久，以及我是怎樣住到賓館的我都不記得了。甚至他的樣子，第二天想起來都是模模糊糊的，但他微笑着搖頭的動作我卻記得很清楚。

　　走在街道上，清新的空氣令我的心底充滿了溫暖潮濕的喜悅，這種久違了的快樂令我有了一種衝動，我想做一件以前從未做過的事情。

　　我去學習跳舞，一種很奇怪的舞蹈，據說是街舞的一種，卻少了街舞慣常的那種誇張與痞氣，跳起來給人的感覺是輕鬆明快的。說它奇怪是因為教練每教完一節都會要求我們閉着眼睛把這一整節的內容跳一遍，腦中想象着不同的內容，或者想象自己是空中飛翔的鳥兒，或者想象自己是水中遊動的魚兒……

　　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每次閉眼都會因失去平衡感而摔倒，熟練了之後便愛極了閉上眼睛任思緒自由馳騁的那種奇妙無比的感覺，於是每天下班后我都去附近的星海公園，面朝大海，閉上眼睛，獨自起舞。

　　這種散淡寧靜的生活正是我一直尋找的，一直想要的，偶爾我還是會想起以前的人與事，但他們都和我離得太遠了。

　　這一天，我跳完舞睜開眼睛后，竟然看見了我的大阿哥。大阿哥是大三我生日那一天，子揚用50塊錢從外面買來的一隻“盜版”斑點狗，小巧伶俐。那時它不過一隻筷子那麼長，我常常把它放到手心裡捧着它和它對視，看到它羞澀地左右搖晃着小脖子垂下頭去，還一邊拿眼睛悄悄地斜視我，或者看得它不耐煩了就伸出小舌頭舔我的臉，每次我都笑得快要死了。

　　那時子揚很肯定地說它不會長大了，他買的時候就問清楚了的。可是大阿哥卻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一天天長大，不到半年的時間，它就能站起來和我擁抱了。

　　我、子揚、大阿哥，那時的我們曾經是校園裡一道不敗的風景，同學們經常開玩笑說，我們這個樣子好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帶着自己心愛的孩子。我天天都在盼，盼着畢業，因為畢業后子揚就可以娶我了。

　　終於有一天，我們畢業了，淡淡的離愁遮掩不住我太多的欣喜，我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子揚，然後他兜頭給我一盆冷水，他告訴我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一直在家鄉等着他，他要回去娶她。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知道的。

　　我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就走，我有我的驕傲，我能做的只有忘記。我毀掉了一切他送給我的東西，甚至我唯一捨不得的大阿哥，我沒辦法，它身上有我太多關於子揚的回憶了。

　　大阿哥看我睜開眼睛，馬上跳躍着朝我撲了上來，它又長大了一些，現在兩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嘴巴都能親到我的鼻子了。我摟着大阿哥，激動得差點哭了，我一邊親着大阿哥，一邊偷偷地望過去，只是一張陌生的臉罷了，我心底鬆了一口氣，緊接着又有些失望了。

　　我看着他，眼裡布滿了疑問，他笑着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讓我記起他了。我朝他微笑，他走過來拍了拍大阿哥的頭，一邊笑着和我解釋：“怎麼樣？沒嚇着你吧？我的大阿哥平時都是很斯文的，只是見到美女就會失控！”

　　我愛憐地看着大阿哥，它看起來還是那麼威風，應該沒吃過什麼苦，只是子揚實在可恨，竟然這樣不負責任地遺棄它，他怎麼忍心呢？但，他當初對我，這個朝夕相處了三年的戀人，還不是一樣！

　　我正在發獃，他突然俯身探過頭來，盯着我的眼睛問：“在想什麼呢？”

　　他的臉近在眼前，我有些慌亂，借故去拍大阿哥，轉過頭去，一邊“不經意”地問：“這麼可愛的狗狗，你是從哪兒買來的？”

　　“大街上撿來的！”他淡淡地說道，一邊也蹲下來輕輕地撫摸着大阿哥。

　　我們兩個一時無語，只是看着乖順的大阿哥在我們的愛撫下幸福地伸長了身子趴在地上，一邊用眼睛悄悄地斜視我們，那眼神還和小時候一樣可愛。

　　“小盻，小盻！”

　　我被這叫聲嚇了一大跳，一下子回過神來，抬頭疑惑地看着他。

　　他突然變得很嚴肅的樣子：“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尹盻然小姐。”

　　“你不是已經這樣叫了嘛！”可是，只有子揚才會這樣叫我的，可惡，這個傢伙怎麼老是讓我想到子揚！

　　我起身離去，他在後面說：“小盻，我就住在這附近，每天晚上都會來這裡的，以後你隨時可以過來找我和大阿哥玩兒！”

　　“好呀！”我漫不經心地應着，一邊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大阿哥。

　　但我決心不再來這個地方了，我不要再碰到他——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會讓我想起子揚的人。只是……只是我實在是想念大阿哥，之前我都是把子揚和大阿哥打包在一起的，決意一起從記憶中刪掉，可是現在，大阿哥好像和子揚沒有關係了，況且，它又先後被我和子揚遺棄了，它的難過一定不會亞於我的。

　　我越想越覺得我實在沒理由不管大阿哥，於是，一個月之後，我終於忍不住跑去找他們了。

　　我們帶大阿哥散步，我吃着他買的小甜餅，鬆鬆軟軟的，很好吃，他在我身邊慢慢走着，不時回過頭來微笑着看着我。我在他回過頭的時候悄悄看他，看着看着我就走神了，實事求是地說，他長得真好看，雖然我對男生的長相不是很在意，但他盯着我看的時候，我還是會忍不住有些慌亂，好像十六七歲的小女孩見到帥帥的大男孩的那種羞澀的慌張，還好像……好像初戀的感覺？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誰的身上。他低下頭來看我，嘆息着說：“你怎麼總是這樣一副迷離的樣子呢！我真怕哪天把你丟了！”說著一邊輕輕替我揩去嘴角的油漬，但他的手停在我的嘴角上沒有拿開，他就那樣看着我，然後慢慢俯下身來，他要吻我嗎？我突然就笑了，我滿嘴的小甜餅都噴了出來，這個樣子怎麼能親吻呢？

　　以後便常常跑去找他，我是一個嘴饞的人，他兩室一廳的小屋子裡彌散着的菜肴的香氣對我有着致命的誘惑力，飯後我們就帶大阿哥出去散步。有時我想就這樣和他過完我的一生，簡單而平淡的幸福，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但他是那樣難以琢磨的一個人，平日里對我細心體貼至極，但卻一直沉默着，他做得隨意而自然，讓我一直享受他的照顧也沒覺得有些許的不舒服。

　　可是，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任何事情是沒來由的，我也是再次見到子揚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那個乖巧清秀的女子挽着子揚沿着黃昏的海岸線遠遠地朝我們走過來，我一定又是在夢中了吧，怎麼他們竟會組成那樣幸福和諧的一幅畫面呢？大阿哥掙脫了鎖鏈，朝着子揚撲過去，它親完了子揚竟然轉身去擁抱那女子了。

　　那女子一直挽着子揚，他們就那樣站在我的面前，我很鎮定。我聽着子揚向我們介紹他的妻子，然後我看見他和子揚那種心領神會的眼神交流，那眼神刺痛了我，原來……原來他們一直都是認識的，原來我一直都被他們欺騙。

　　我很生氣，掉過頭就走，心中很委屈，腦袋一片空白！有誰跟了上來。我心亂如麻，腳下跌跌撞撞，終於摔倒在沙灘上，我把腦袋扎進潮濕的沙子中，真想就此死去。

　　他過來抱起我，我懶得掙扎了，他在我耳邊輕嘆：“小盻，我不是有意欺騙你的，我只是隱瞞了我和子揚是同事這個事實而已！”

　　“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些喜歡你了，喜歡你安靜恬淡的樣子，還有你迷離恍惚的神情。後來和子揚提及，才知道原來他刻骨銘心不能忘懷的戀人竟然就是你！”

　　“子揚把他的狗送給我，他說你見了一定會動心的，果然，大阿哥真的把你帶到我的身邊。有時我真想就這樣帶你離開，兩個人靜靜地過完一生，那有多好呀！可是，我知道你心裡始終有着牽挂，所以你才會經常恍惚走神，我不想你日日都要忍受心中怨憤的折磨，我也不會在我愛的人心裡有着另一個人的時候還和她在一起，所以才安排了今天這次見面。事先沒告訴你，所以讓你有些措手不及，對不起！”

　　“子揚的妻子，你口中的那個青梅竹馬，的確是和子揚從小就在一起的。兒時子揚曾經不小心燙傷了她，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有一隻小腿都是疤痕，永遠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穿上漂亮的裙子。子揚因此而內疚，他對她很好，像對妹妹一樣，但她不是這樣想的，畢業的時候她懇請子揚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子揚沒對你解釋，是想通過怨恨讓你更快的遺忘他，但我不想……一切的一切就是這樣，我會和大阿哥在家等你回來的！”

　　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生活，只是原先我所喜歡的所謂散淡寧靜的生活，現在卻讓我覺得失意而孤單，尤其是當我一個人吃泡麵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兩室一廳小屋子裡的香氣，那守候在桌子底下流口水的那隻大狗，還有……還有那個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時不時給我夾菜永遠不會在意我是否發胖的人。

　　這種凄涼的生活我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我偷偷跑去星海公園，可是他們都不在了，我一個人面對大海，心裡的失望升騰到了極點。突然我聽見身後奇怪的“嗚嗚”聲，我回過頭去，看見大阿哥正要掙脫鎖鏈朝我撲過來，然後我看見他，他微笑着站在那裡，我忽然一陣心酸。我告訴他，我心裡已經沒有怨恨，沒有陰影了，我正在努力的遺忘子揚，但我需要時間，我不知道要多久我才能把他從記憶里徹底清除掉。

　　他走過來，從後面輕輕擁住我，和我一起面向大海，海風從我的臉頰拂過，潮濕而清新，他在我耳邊低語：“為什麼要遺忘呢，小盻？遺忘並不是開始一段新生活的最好方式。當你難過的時候，就這樣站在風中，迎風四十五度，這個角度，微風剛好可以過濾掉往事中刻骨銘心的成分，將一切變成淡然而溫馨的回憶！”

　　是的，所有的刻骨銘心終將歸於平淡。而我，正擁有着這樣一份簡單平淡的幸福，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