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地傾斜時，我們成全愛

　　1

　　2007年9月，童悅在廣州，沒上班，只是在租住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上網，某日聽見樓上在播一首歌，歌聲婉轉動人，讓她在鼠標上亂按的食指都停了下來，終於用手圈着嘴巴朝樓上喊，樓上帥哥播的什麼歌？

　　許久，聽見樓上回：是蘇打綠的《相信》。

　　童悅不知道蘇打綠，也不知道《相信》，於是跑到樓上，透過玻璃窗見到一個清瘦的男子坐在鍵盤上奮筆疾書。

　　男子就是段羽。段羽是一個寫手，當時正在創作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身無分文卻滿腦子的偉大夢想常讓童悅嗤之以鼻，總忍不住說他。段羽聽了只是無所謂地笑，反問童悅為什麼不工作整天玩遊戲。

　　她不想告訴他，她早已厭倦了那種朝九晚五卻入不敷出的生活。她正在尋求改變。

　　段羽也不會知道，她玩網絡遊戲是要等一個人回心轉意。

　　2

　　童悅在《天龍八部》里的角色很久沒有升級，因為她從來不去打怪，只是在“西湖”邊釣魚，有時甚至就坐着，看各大門派的俠客在身邊來來往往。

　　童悅說，等周暢上線跟她說清楚，她就離開。當然，周暢再也沒有上線。周暢就是童悅等待的男子。

　　上線的只有段羽。他總是一邊寫小說一邊陪童悅聊天。網上聊得不過癮，就跑到樓下用嘴聊。“嘴聊”這詞是段羽創造的。

　　童悅說他是故意用這樣曖昧的詞，沒少揍他，到了後來，就習慣了，她覺得，和段羽一起，無論是用手指還是用嘴，相處都很愉快。

　　段羽聽了，就說她是小賤女，因為她說的這句話更曖昧，還色情。

　　是的，色情。當異性男女的言談從寡淡到曖昧，又從曖昧到了色情，兩人就有些尷尬了，就像依偎着前行的兩個人，忽然意識到兩人靠得很近，近得能聽見彼此身體的喘息。童悅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段羽。

　　然後，錦袖就來了。錦袖來時童悅是看到的，她看到她一身名牌的行頭，包里還掛着一隻流氓兔。童悅知道段羽最喜歡流氓兔，25歲的人了，還抱着流氓兔睡，還說流氓兔代表他們這一類人，雖然表面詭譎叛逆特立獨行卻內心善良。

　　見到錦袖的童悅覺得心空了一下。她想，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上《天龍八部》等周暢的緣故。

　　3

　　錦袖來后，童悅不再找段羽，遇見了也是找理由躲得遠遠的。此時，為了生活，她已降低要求到了一家公司，說是廣告助理，不過是站在大街上給來往的行人派宣傳單。工作累，而且薪水低。

　　回到家，童悅還是會忍不住往4樓的樓道上看，有時恰巧見到錦袖在門口擇菜晾衣，就作賊似的落荒而逃。

　　段羽找童悅時，身後跟着錦袖，穿着好看的紡絲裙子，化着素雅的妝，小家碧玉的模樣。段羽說，走，一起吃飯。童悅識相地拒絕，不了，我還有事要忙。

　　段羽看着童悅的眼睛，皺眉道，我剛完成了一個長篇，今天就當為我慶祝。在巷口，吃麻辣火鍋。

　　說著，徑直下了樓，錦袖善解人意地對童悅笑，沒關係，一起吧。

　　一路上，童悅走在段羽和錦袖的後面，慢悠悠地，不敢和他們並肩。她看見錦袖主動把手放進段羽的手心，段羽的手指猶疑了一下，牽緊了。

　　那一頓，童悅吃得有些吃力，她是南方人，不吃辣，但為了不讓對面的兩人掃興，便假裝吃得盡興，只是，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段羽總是偷偷地看她，眼神里滿是關切，不時對童悅說著那篇小說的情節。錦袖倒顯得很多餘。為此童悅的心便有些發虛，她意識到了錦袖目光里的懷疑和落寞。

　　4

　　童悅收到段羽的短信是在一個晴朗的午後，手機的鈴聲把童悅震了一下。那是專為周暢設的一首老歌《日與夜》。

　　喂了一聲，就聽見周暢訕訕的聲音，童悅你上線吧，我帶你升級。語氣不疾不徐，淡定自然，就像他們從來不曾分開過。

　　童悅有些惱，但還是上了線，在“西湖”邊，她站得離周暢遠遠的，說，我已經70級了，比你高了30級，應該是我帶你。說著，轉身就走，也不管周暢有沒有跟上來，在“大理”“洛陽”“蘇州”里轉來轉去。

　　里的周暢不停地問她在哪裡，在哪裡，都是複製的，刷得很快，童悅終於在對話框里打了一句話，你混蛋，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發完，直接把電腦電源關掉。

　　那天晚上，童悅聽見樓上的爭吵。段羽的聲音壓得很低，說別鬧，錦袖的聲音卻止不住地往高處走，說你別傻了，沒有我，你一個月幾百塊的稿費能每天坐在電腦前創作？你以為那個在街頭派單的丫頭能像我一樣支持你的理想！

　　接着，“啪”一聲脆響，錦袖嚶嚶的哭聲。

　　哭聲里，童悅用棉被把自己裹着，睜着眼睛直到天亮。忽然覺得廣州的2月比往年涼，涼到心裡。第二天，樓上沒有了任何聲響，段羽不見了，錦袖也不見了。童悅站在樓道上，看着那扇空洞的房門很久，久得忘記了時間。

　　5

　　周暢來找童悅時已經是3月下旬，那時童悅已經搬到客村，工作仍然是派宣傳單，周暢的表情里滿是驚喜，說童悅我找了你很久。

　　童悅沒聽到似的，繼續把手裡的宣傳單往過往行人的手裡塞。

　　然後，童悅就見到了地上的那個影子，影子離她越來越近。沒來得及抬頭，手裡的單張就被一隻手搶去了。

　　是段羽，他直直地看着童悅，眼神里的憐惜像細密的網，裹得她的心發疼。

　　我和錦袖分手了，還送她回了四川，我終於知道，有些東西比所謂的理想更重要。又問，你搬走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童悅不說話，搶段羽手裡的宣傳單，可是段羽提得緊，她搶了幾次沒搶過來，終於歇斯底里地朝他吼，我搬走關你什麼事？！

　　因為我喜歡你。段羽認真地說道。

　　童悅的眼睛開始發潮，聲音卻依然倔強，我要工作你別妨礙我！

　　段羽說那我幫你，說著就走到一邊，把單張往過往的行人手裡送。

　　童悅看着段羽的背影，眼淚終於流了下來。等段羽迴轉身，她已挽住了周暢的手，說，我已經和周暢複合了，你以後別再找我了。

　　段羽愣了一下，童悅你真的那麼傻嗎？你難道不知道他只是一個有錢的花花公子？

　　我樂意！童悅當即回道。和他在一起，我可以減少很多奮鬥的時間，還有什麼比這重要？你曾經不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段羽的表情變得凄絕，握着的拳頭緊了緊，終於鬆了下來，許久，回頭，揚長而去。

　　看着段羽的影子漸漸遠去，童悅用手捂着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然後，她收到了段羽的短信：你說得沒錯，當初我的想法跟你一樣，但是現在不了，因為遇上了你。我決定回四川，想通了，來找我。

　　6

　　童悅開始想方設法讓自己忘掉段羽，錦袖說得對，錦袖能給段羽的，她不能給，段羽需要的是錦袖。

　　然而，每次見到電視上播放成都的消息，在網上見到某些懸疑恐怖的小說，童悅還是會禁不住發怔，然後連忙轉檯，關網頁。

　　直到那一天，童悅在博客上見到了一個無名網友的留言，是引用的《聖經·箴言》裡面的一句話：你來，我們可以飽享愛情，直到早晨。

　　這句話是段羽長篇小說的引言。童悅看過的。她對自己說，這只是巧合，知道這句話的人，又豈只段羽？

　　可是，卻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起來，童悅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神不寧，直到聽到路過的行人神情緊張地談論一些事情，言語里有“地震”“死亡”“四川”的字眼。

　　童悅的心猛地一沉，把手裡的宣傳單一扔，跑進了馬路對面的電器商場，然後，她看見了電視滾動播放的一條新聞簡訊：四川汶川縣發生7.8級地震。重慶、山西、陝西、湖北、北京等地都有震感。

　　童悅驚得張大了嘴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搖搖欲墜。

　　7

　　童悅是第二天上午坐上從廣州到成都的火車的，那時廣播開始不停播報地震的新聞，那個不停上升的傷亡數字，讓童悅的心縮成一個疼痛的核。想不聽，又忍不住。腦子像一團糨糊，然後，童悅想到了那句留言：你來，我們可以飽享愛情，直到早晨。我們可以彼此親愛歡樂。

　　終於，淚流滿面。她不敢去想段羽出事的情景。

　　傍晚4點多，火車終於抵達成都。童悅看見滿街都是人，有的住在露天帳篷里，有的站在街上，有的行色匆匆。

　　這裡，已經不是段羽和錦袖口裡說的那座溫婉恬和的城。童悅不知道段羽住在哪裡，但她隱隱地希望有奇迹發生，段羽會在人群里走出來，對他微笑。

　　然而，奇迹沒有出現。

　　童悅住進了一家老舊的旅館，沒日沒夜地開着電視，看新聞的滾動播出。

　　童悅在電視上看見一張臉，那張臉從一塊傾斜成25度的水泥板下面露出來，救援人員正在加緊把身邊的殘垣斷壁搬走。解說員說，這個被埋葬的男子是一個義務救災的普通青年，因為遇上餘震，自己不幸被埋葬。那張臉是段羽的，雖然被粉塵抹了滿臉，在童悅心裡，卻那麼清晰，它在她的腦海里，笑過，怒過，快樂過，悲傷過。

　　童悅瘋了一般衝出旅館。

　　8

　　2008年5月18日，成都某醫院門前廣場的露天帳篷里。

　　直到這天，段羽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

　　童悅坐在段羽的身邊，唱出第一次認識段羽時他播放的那首歌，聲音哽咽：我會永遠相信，開始掉下的淚，你和我的世界，痛褪去更清晰。我會永遠相信，不完美的完美，不管什麼世界，距離不是距離。

　　她想段羽是聽見了的，因為她看見了一滴淚，從段羽的眼角滴落下來。

　　童悅顫抖着唇，在段羽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然後，站起來，走到帳篷外面，她要像段羽一樣,和志願者一起，手牽手，挽救更多人，更多事，更多，該說的卻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