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落洞

　　龍紅艷是團寨最漂亮、最活潑、最溫柔的一位少女。她自小就喜歡一人在團寨河邊嬉戲遊玩，沒人陪伴也不覺得寂寞，每天看着河畔那美麗的景色，龍紅艷都非常興奮。她喜歡這純凈自然的地方，特別是到人間四月，油桐花開放的時節，她站在河邊，看着那些白色的花在河邊、在山腳、在山腰、在山谷，像一條條綵帶漂浮着，夾雜在樅樹和杉樹間，她會忍不住唱起動聽的山歌。龍紅艷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着自己的生活。這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澈的，可以看見河底的沙石，可以看見小魚兒在水中游，它就像一塊塊連接着的鏡子，藍天白雲、青山綠樹映在其中。有時龍紅艷也愛向河裡看着自己，“這樣美麗，這樣妖艷，怪不得許多男子會對我產生愛慕之情。”龍紅艷照着河水的時候這樣想着。

　　對於男女之間的事情，是在她十六歲那年，在河畔遇見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女人，這老女人教會了她一种放蠱的技藝。她經常用她的美麗和妖艷去蠱惑男子的愛情。當她接受男子對她的追求時，她會竭力裝出一副情投意合的樣子。但是，事實上，她非常看不起男人，覺得男人都是邪惡的，她把他們引誘到手之後，總是用放蠱的方法把男人送到死亡之路上去。由於她非常美麗妖艷，並且對男人總是玩弄在鼓掌之中，龍紅艷使其他的女孩對她產生不解與羨慕。

　　“你怎麼這樣妖艷？”其他的女孩子問她。

　　“我就是要讓男人都迷上我！”龍紅艷很坦率地回答。

　　“讓別人都愛上你，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你為什麼要裝出一副也愛上別人的樣子呢？”

　　“如果這些蠢笨的男人們自己送上門來，大獻殷勤地讓我擺布，那是他們自己愚蠢，要怪也只能怪他們自己，為什麼要被我的外貌迷惑呢？可見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好男人，好男人是不會在乎外表的，過錯在於他們而不是我！”

　　“你啊，真是一個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小魔女。可是，難道僅是因為他們的愚蠢，你就一定的讓他們死嗎？”其他女孩紛紛指責龍紅艷喜歡玩弄男子的壞習氣。

　　龍紅艷經常約男子在山洞前幽會，然後她把他們引誘到林里去閑逛。當求愛者對她迷戀不舍時，她就放蠱把他們都往死亡的路上推去。即使這樣，年輕的求愛者也心甘情願被她玩弄。

　　“龍紅艷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團寨的其他女孩趁龍紅艷不在場的時候說道。

　　“是啊，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她這樣做，以後一定會受到神祗的懲罰的！”其中一位女孩擔心地說。

　　女孩們的談話恰好被經過這裡的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聽到了。這男子名叫石迦雄，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小夥子。他聽到女孩們的談話，決定要見一見這個龍紅艷。因為他早就聽說過龍紅艷的美麗妖艷和心狠手辣，他早就尋思着要認識這位姑娘了。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與龍紅艷邂逅的辦法。

　　這天晴空萬里，晚春的氣息撫摸着大地。龍紅艷像往常一樣又來到了河畔上。當她靜坐，聆聽河水那美妙的聲音時，另一個優美動聽的聲音吸引了她。這聲音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那樣地引人入勝，她一時聽得入了迷。這聲音由遠及近，漸漸地好像來到了跟前。她依然那樣一動不動地靜坐聆聽，臉上充滿了陶醉的表情。只聽見這聲音這樣唱着：

　　一方站在這山沖，一方坐在那河邊，

　　你在那邊現彩虹，彩虹不如你耀眼，

　　我要化作一股風，吹拂你的新衣縵。

　　一方站在這山沖，一方坐在那河畔，

　　你在那邊現彩虹，彩虹不如你嬌艷，

　　我要化作一股風，吹拂你的新衣衫。

　　龍紅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歌了，她一時被歌聲唱得情花怒放，抬起頭來，向著山沖的那邊，亮起了她的少女情懷的嗓子唱起了對歌。她這樣唱到：

　　優美歌兒震山林，動聽歌聲盪山群，

　　海里龍魚豎耳聽，林中獸鳥側目尋；

　　優美歌兒震山林，動聽歌聲動山間，

　　海里龍魚豎耳聽，林中獸鳥探頭看。

　　那男子聽到龍紅艷的迴音，便知道有戲了，因此，他接着唱：

　　表妹好歌好聲音，唱的聾子扯耳聽，

　　唱的跛子丟了棍，唱的月亮格外明；

　　老的聽了把頭點，少的聽了把舌伸，

　　歌也好來聲也好，逗得神仙下凡塵。

　　龍紅艷認真地聽着，還沒等男子的聲音落下，就迫不及待地接着男子的聲音唱着：

　　悅耳歌聲下山崗，唱聲詠聲注心房，

　　聽到歌聲心花放，真想跟隨歌聲揚；

　　悅耳歌聲下山崗，唱聲詠聲注心田，

　　聽到歌聲心花放，真想跟隨歌聲玩。

　　那男子聽到龍紅艷這樣唱着，心裡更有底了，於是這樣對着：

　　姑娘有心請上坳，有意請你上來玩，

　　上來一起好談笑，一同談唱該多歡；

　　姑娘有心請上坳，有意請你上山樑，

　　上來一起好談笑，一同談唱醉心腸。

　　男子這樣唱罷，並隨聲附和道：“今晚請姑娘到涼風洞前的樹林里一聚。”聲音嘎然而止。龍紅艷正在興途上，突然對方的聲音消失了，一時半會還沒有回過神來。在她的腦海里已經出現一個年輕俊美、風度翩翩的小夥子，正在牽着她的手在河邊談唱。想着今天晚上的約會，龍紅艷馬上回過神來，“我必須回家去打扮一番。”龍紅艷突然又想到，“如果這男子還像以前的男子，我一定會弄死他。”這樣想着，她走回了家。

　　晚上，龍紅艷早早地來到了涼風洞前的樹林里。她焦急地等待着着這男子的出現。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見男子的影兒。就在她等得不耐煩，準備轉身走的時候，突然一陣優美的歌聲傳來：

　　有歌我倆盡情唱，有話我倆盡情談，

　　太陽落了有月亮，月亮還有星作伴；

　　有歌我倆盡情唱，有話我倆盡情傾，

　　太陽落了有月亮，月亮還有長庚星。

　　歌聲越來越近，龍紅艷的心裡越來越激動。她似乎聽到自己的心跳隨着男子的歌聲一起飄浮起落。她已經看見一個影子從遠處的林間慢慢地移來。此時月光正好照在那男子的身上，是那樣地英俊挺拔，龍紅艷看得傻了。她見過無數的男子，從來沒有見過像今晚這樣的男子：歌聲美，人也美。她的臉上露出了喜悅，這次是真心的喜悅。以前她總是裝着一副情投意合的樣子，那是為了把自己的情蠱釋放出去。而這次，她是真的動情了。就在龍紅艷想要把這男子更看清時，男子突然停住了腳步。男子被龍紅艷的美迷住了，他想：“這可真是一位迷人的少女啊，難怪有那麼多的男人寧願倒在她的腳下，不過她的姐妹都說她心狠手辣，她長得這麼迷人就是為了玩弄男性，我得小心一點，不能上了她的圈套。只要她不接近我的身，她的情蠱就無法放到我的身上了。”龍紅艷只要向前走，男子便往後退。龍紅艷見此情形，便說：“哥哥怕我嗎？”男子答道：“是的，你太美了，我怕自己配不上你。”龍紅艷就唱道：

　　我要變作一隻燕，築窩築在你樓邊，

　　每晨起床能見面，朝暮相處同你玩；

　　我要變作一隻燕，築窩築在你樓道，

　　每晨起床能見面，朝暮相處同歡笑。

　　男子聽到這美人兒唱出這樣甜美的歌聲，於是急忙回道：

　　變只蜜蜂繞胸前，飛來耳邊叫嗡嗡，

　　妹妹莫打莫討厭，那是哥哥找親朋；

　　變只蜜蜂繞胸前，飛來耳邊叫嚶嚶，

　　妹妹莫打莫討厭，那是哥哥把妹尋。

　　他們就這樣甜蜜地唱到月已偏西，還是沒有近身相處。只要龍紅艷一向前移步，這男子總是往後退。男子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男子想：“要得到這樣的美人兒，就必須給她一種總是琢磨不透的感覺。如果我輕易就讓她得到手，那麼我可能會像其他的男子一樣的下場。”最後，他們只能相約第二天晚上又來這裡相會。

　　當天晚上，龍紅艷失眠了。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又有一個人迷戀上了我。”她想到。本來她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到特別地壓抑。“他是多麼優秀啊，他是那樣迷人！可是他怎麼會怕我呢？我喜歡這個年輕人，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要怎樣才能把他變成我的丈夫呢？”

　　第二天晚上，龍紅艷如約而至。可是她左等右等，就是沒有男子的身影。她等了一個晚上，這男子始終沒有出現過。不光如此，之後的幾天，龍紅艷每天都到這林子里，總是見不到這男子的影子。這男子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可是，在龍紅艷的心裡，已經永遠地刻上了這男子的影子、聲音。龍紅艷已經愛上了這個男子。就這樣，龍紅艷每天晚上都到這林子里唱着那哀怨的歌：

　　往日你嘴甜津津，今日為何冷像冰，

　　水難量出長和短，青?皮硬不透心；

　　往日你嘴甜津津，今日為何突拆台，

　　水難量出長和短，青?皮硬心難猜。

　　龍紅艷的這件事漸漸地在冷水溪畔傳開了，有人說她是被洞神看上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落洞女。沈從文在《鳳凰》中對落洞女這樣描述：“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以現在龍紅艷的情形來看，她已經被落洞屬實。

　　龍紅艷雖然長得美麗，但她是個孤兒。從十三四歲開始，她就已經一個人獨自生活了。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聽說她的母親為了一個去遠方的男人而自殺了。之後便是她的爺爺奶奶撫養她，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在她十二歲時，爺爺奶奶也相繼去世。從此，就剩她一個人獨自生活了。她怨恨拋棄她母親的那個男人，她也就討厭所有的男性。她總是想方設法把男子弄到手，然後，把他們往死的路上推。但是，這次她遇到了洞神。“她終於受到了神祗的懲罰。”其他女孩子都這樣說她。

　　團寨寨主怕龍紅艷惹怒洞神，殃及到團寨的風調雨順、人們的安寧生活，於是到石家寨去請巴得雄來給團寨還願。巴得雄選擇了一個良辰吉日來到團寨，並事先要求團寨寨主把要做法事的東西準備齊全。這些東西是一頭一百二十斤重的黑豬，十二斤糯米做成的粑，十二斤白酒，十二斤紙，十二柱香，十二個碗，並要在涼風洞前搭一個十二公尺的檯子，檯子四周要插十二根顏色不同的旗杆。這天，寨主叫人把龍紅艷捆綁起來，並打扮成新娘的樣子。當巴得雄說可以上路的時候，四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抬着轎子往涼風洞走去，巴得雄緊跟其後，他的後面是挑東西的人，整個寨子的男女老少跟在最後邊。一來是為了給新娘送行，二來是為了給洞神鬧熱祝賀。轎子來到涼風洞前停下，巴得雄吩咐把東西搬上檯子，黑豬擺在太子的中央桌子上，前面擺上粑，點上香，碗擺在桌子的四周，並倒滿酒。然後只見巴得雄在檯子上又舞又跳，並念念有詞：

　　“洞神靈來洞神鬼聽吾與你說分明當初斗鬼無文狀後來斗鬼結成冤今奉天師來解洗九衣七祖盡超生一梳一解一年斷黃洋梳盡往前行與我梳頭送長江詛咒一去不回鄉翻開黃河五洞口閉塞黃河五洞門黃班坐斷千年路鬼神萬代不回程隔山又隔水隔水又無船隔斷黃河萬里程解冤杯酒用伸奠獻賜你一杯解冤酒莫來陽道結冤讎賜你一個美新娘莫來陽道結冤愆此人卯年並卯月卯月卯日卯時生卯年斗動冤家鬼卯月斗喊詛咒神打開卯年掛過簿上注分明當初斗鬼無文狀後來斗鬼結成冤今奉天師來解洗冤家詛咒各升天一解打男並罵女二解爭妻奪婚姻三解媒約不為讓四解娣妹結冤深五解姑嫜相爭鬥六解親友不順情七解兄弟不和睦八解父母有偏心九解嫌妻並賤奴十解爹娘斗鬼神十一解爭田奪地十二解挖洞寫狀人十三解州中欺土地十四解縣軍斗鬼神十五解吞剝百姓血十六解誹謗他人生十七解殺豬並宰狗十八解殺牛禍非輕十九解埋名並詛咒二十解有願來訴明”

　　巴得雄念完之後，便要求把轎子往洞口裡移去。涼風洞是一個向下陷的洞，每當下雨的時候，從中吹出一股冷風，便起名涼風洞。巴得雄叫人把轎子用一根繩子捆好，當他說往下放的時候，拿繩的人便慢慢地把轎子往洞口裡輕輕地沉下去。轎子已經不見了，寨主便叫村民們放鞭炮，燒紙點香，作揖跪拜表示祝賀。就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為洞神舉行的婚禮結束了。洞神要的東西是不呢個帶走的，村民們各自回家，以後誰也不許再提這件事，否則會遭到神祗的懲罰。

　　石家寨是石迦雄出生的地方，而巴得雄卻是石迦雄的父親。那天，石迦雄去和龍紅艷幽會，目的是讓龍紅艷愛上他。他約她在涼風洞前，是因為他已經對涼風洞探查過了。洞的下面是一條暗河，只要河水漲了，便有風從洞口吹出來。而他父親作法事的那天，石迦雄早已下洞做好了準備。當轎子慢慢往下落的時候，他便在下面接住轎子。當團寨的人們散去后，他便拉繩叫他的父親把他們拉上去。這件事他早已和他的父親算計好了。

　　龍紅艷已經死了，但她終於和自己的愛人在一起。石迦雄請了一個去蠱高手去掉了龍紅艷身上的蠱毒。從此，龍紅艷和石迦雄夫唱婦隨，過着幸福悠閑的生活。之後，落洞的事情在團寨這地方再也沒有發生過。

　　（石一鳴，男，苗族，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盤信鎮團結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