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十月豫北的晨風裡已經瀰漫著很濃的秋意，李當從轎車裡鑽出來，迎面撲上來一陣冰涼。

　　五點鐘起床行駛兩個多小時，李當來到老家老井村時天還沒有亮，李當的影子在晨曦里有些模糊。通往村子里的路還沒有修好，地基剛剛動工，路面坎坷不平，李當讓司機遠遠地停下車，自己步行前往村頭的那所小學。

　　李當這次不是請老父親去城裡的，他只是來看看在學校看門敲鐘的父親。李當曾多次勸父親搬到城裡，去享享清福，父親卻不肯。父親說還是在這裡習慣，一天看不到村裡的娃娃，一天不敲鐘就手心痒痒，心裡不塌實。

　　大概頭一天煤球爐沒封好，滅了，李當來到學校門崗上時，父親正撅着屁股朝煤球爐里添碎木片。屋裡煙霧繚繞，父親被熏得淚眼汪汪。李當的突然到來讓父親吃驚不小，父親怔怔地問：“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李當吞吐着，“回去后要出趟長差，來看看您。”父親用扇子煽了幾下，火苗冒起來。父親說：“坐吧。”李當說：“我替您劈木片吧，以後火滅了用得着。”李當剛抓起斧頭便被父親一把奪過去：“這哪是你乾的活，放那吧，我有的是時間。”

　　“要出差很久嗎？”煤球爐已經着了，火苗竄出來，父親拉一把小凳子，坐下來跟李當拉呱。李當說：“很久。”父親埋怨：“出差就出差吧，幹嗎起這麼大早，打個電話說一聲就行了。”父親說，“我這裡你就放心吧，身體棒棒的。”李當問父親：“您腰疼病好些了嗎？受涼還疼嗎？”父親呵呵着：“不礙事，沒多大毛病。”李當取出羊坎肩說：“這是給您買的，天涼了。”李當給父親送過許多服裝，包括名牌西服，父親不要，說一個老百姓哪用穿這洋玩意。這次父親沒有拒絕，一邊在身上比劃着一邊說，破費個啥。

　　天漸漸泛白，父親的饃也餾熟了。父親抓一個遞給李當，又把自己腌的韭花菜推過來說：“趁熱吃吧，吃了就走，你是公家人，時間金貴。”大魚大肉吃膩了，父親的饅頭和韭花菜有一種久違的香味，李當三口兩口便把饅頭吞進肚裡。父親從鍋里舀一碗水遞過來說，喝吧。李當說：“餾饃水以後最好不要喝，不健康。”父親說：“啥健康不健康的，老百姓，沒啥。”如果在城裡這水李當是絕對不會喝的，李當的水杯里始終泛着名茗的茶香，不像家鄉的水，咸，澀。李當這次沒有猶豫，仰脖子把那碗咸澀的水一飲而盡。

　　已經有孩子陸陸續續走進學校，李當站在窗前便想起了當年的情景。父親站在背後說：“老校長一月前病逝了，你還記得他嗎？”李當說：“當然記得。”父親感嘆：“好人啊，教了一輩子學，也窮了一輩子。做人就要像老校長那樣，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老校長出殯那天全村人沒有不哭的。”

　　“孩子。”父親說，“你可是咱學校最出色的學生啊，老校長在世時沒有哪天不誇你的。咱這麼小的村子，這麼小的學校能培養出一個官不容易，你要珍惜啊。”

　　“我……”李當說，“您的話我記住了。”李當的眼睛有些潮濕。

　　父親盯着李當的臉問：“你臉色不好，病了？”

　　李當忙說：“沒有沒有。”“那就是累的？”父親埋怨，“媳婦就是醫生，好好檢查檢查嘛。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怎麼不知道照顧自己。我知道公家的事忙，可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呀，再忙也能抽出一天半天時間吧。”

　　李當說：“沒事，我身體真的沒事。”

　　“沒其他事就走吧，還有二百里的路，回去好好乾，別在我這裡耽誤時間了。”父親催。李當說：“我想聽您敲鐘，學校那口大鐵鐘。”父親笑了：“我看你是犯傻了，鍾是隨便敲的？”父親看看桌子上的那隻小鬧鐘說，“還不到點呢。”李當說：“那我等，等您敲完鍾再走。”

　　等父親敲鐘的這段時間，李當幫父親疊好被子，又把爐邊的煤球渣清掃了。父親不讓，李當執意要干。父親嘴上埋怨着，臉上卻露出幾分得意。

　　預備鍾時間到了，父親像出操的士兵一樣朝門外走去。“噹噹當，噹噹當……”父親站在大鐵鐘下，有力地拉動鍾錘，臉色莊嚴又凝重。

　　父親執意要送李當，李當攔住說：“別送了，都認識我，見了誰都要說話，耽誤時間，我得抓緊回去。”李當走出老遠，父親在背後嗷了一嗓子：“別忘了，多給老百姓辦事！”

　　秋天的太陽已有些懶，李當走回那條坎坷的土路時還沒有露臉。“噹噹，噹噹……” 李當走近轎車，父親的上課鐘聲敲響了。李當回望晨曦中那所小學時已經是淚流滿面。

　　父親沒有想起，今天是李當四十六歲生日，父親更不會知道李當此次一去也許永遠再不會回到這片養育他的土地，永遠再沒有機會回學校看望敲鐘的父親。

　　回去后要把自己的事徹底交待清楚。李當去看父親前已決定了。如坐針氈，徹夜難眠的滋味太折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