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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實小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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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實小說:母親 標籤:母親節

  ---小序:“母親”是宏大的題材,古往今來,中外都有很多作者圍繞這一題材產生了很多名篇佳作。作者筆下的《母親》,卻以最獨特的視角,最別具一格的選材,把對行將就木、相信迷信的母親的那份情感,寫得那麼雋永、深沉、凄婉,感人至深。

  - -作者講述的母親,是一個普通文盲婦女,勤勞、能幹,相夫教子,備嘗艱難。所不同的是,這個文盲母親的形象不是非常高大而是非常豐滿,很有個性。她遠見卓識、聰明勇敢、敢說敢幹,晚年雖然相信迷信,卻頗有想象能力和豐富的內心世界。作者通過編織夢境,表達的對母親的精神慰藉和人文關懷,是對中國傳統孝道文化全新的發展,同時也是一種深刻的批判。

  - - 作者描寫的大家庭,本是一個普通的草根大家庭。由於深受母親品質的影響,有着特別的家庭文化氛圍,使得這個大家庭蓬勃發展,培養出的人材像大浪淘沙淘出的真金美玉,耀人眼目。由於時代的演變,一些大家庭的必然解體,作者也表達了沉重的糾結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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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母親今年八十九歲了。母親一生經歷的艱辛和苦難很多,又先後生育了十個孩子,所以現在已是特別虛弱,下肢近似癱瘓,已經卧床快兩年了。母親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壓。幸好大哥是醫生,又守在身邊,能安排母親按時服藥。其它有什麼病痛,總能及時處理。大嫂幾乎是專職護理母親,給母親買菜、做飯,洗衣洗澡,端屎端尿,很細緻,很耐煩,非常辛苦。母親的耳朵有些背了,跟她說話,要大聲,近距離才行。眼睛很多年前就不行了,幾乎二十年沒有看過電視。現在左眼一點看不見了,右眼能看到一點,跟她面對面坐着,還能認得出是誰。所幸母親食量還勉強可以,也能正常消化,頭腦也清醒,記憶也還不錯,和我們說話,話多,內容豐富,能說較長時間。

  --- 我在成都經商,以前常打電話問候母親。這兩年打電話不行了,每隔兩三個月,便要回到隆昌看望母親。每次我都會握着母親的手,再撫摸母親的臉,撫摸母親的頭,還會在她身上揉一會,做一會較外行的按摩。母親每到此時會感到很幸福,她會拉着我的手,久久的不願鬆開,說很多話。看着母親斑白稀疏的頭髮,布滿皺紋的臉,佝僂着背坐在床上已經縮小了很多的身影,我心裡不禁陣陣酸楚。母親老了,油盡燈枯了,母子對坐,執手相看,還能有多少次呢?

  --- 母親是舊時代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女子,家境雖然還算殷實,但是還是不能讀書,文盲。母親年輕時很壯實,十五歲多和父親結婚,推算時間應該是一九三七年。和母親結婚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父親有相對穩定的收入。父親和母親結婚後,在一個開有煤炭廠的富豪幫助下先是做煤炭生意,據說還做得比較大,用木船逆河而上把煤運到離我們鎮五里地的鹽金灘河邊,供我們鎮和富順縣一些鄉鎮使用。只是不幸發大洪水,把在河邊堆積如山的煤炭都沖跑光了,煤炭生意才無法做了,以後才開館子。開館子賣一種川南叫鋪蓋面的麵食。父親年輕時在這種館子當過幫工,加之心靈手巧,所以手工現場拉鋪蓋面的手藝非常好。一塊生麵糰在父親手上三拉兩扯,即可大如手掌,卻薄如白紙,煮熟后特細膩順滑,特入味。加上父親在富貴人家生活過較長時間,本身是高級食客,所以很會調料,味道特好,都是穿長衫的有頭有臉的人來吃。開館子生意太好,太累人,父親經常手都拉酸了,腳都站腫了。後來二姐又很小病死了,父親拜師學中醫,要救人救己,執業行醫。那段時間,我們家的生活應該是小康水平。生大哥的時候,母親已連續生了三個姐姐,(前面兩個夭折了),加之父親已是三十六歲,晚來得子,特別高興,買了七畝多水田,為大哥置了一份產業。父親又是一個小名人,打武壯士,得過銀質獎牌,當過軍隊武術教官,還當過一個較有名的軍閥的衛隊長,又當過當時隆昌縣很有名的富豪的武術教師,且是摯友。加之父親品性端正,耿直豪爽,所以在鎮上很受人敬重,很有社會地位,結交的都是一些穿長衫騎馬坐轎的人。父親對母親也很關心體貼,全心撲在家裡,母親過了她人生中一段幸福的生活。

  --- 一九四九年以後,我們兄弟子妹多了起來。最小的兄弟還在吃奶,大姐才十歲,五張嘴巴嗷嗷待哺,而父親又一度不能執業行醫,家境艱難起來。實在無奈,母親和父親當起了挑煤炭賣的腳力。那時我已有記憶,只知道父親和母親下午太陽快落山時才能回來,才燒火做飯,午飯和晚飯一起吃。記得有時候哥哥姐姐都不在家,家裡只有弟弟和我。一到下午,弟弟不知道是餓還是渴,還是冷了熱了,又不會說話只會哭,哄也哄不到,就打,打也要哭,我也就一齊哭。弟弟小時候有疝氣,哭得厲害時陰囊脹起像紫色的氣球,樣子非常嚇人。後來父親做鄉村游醫,走集體化進聯合診所當醫生,母親又挑水賣,五分錢一挑。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挑二十挑,掙一塊錢。天旱時母親特別辛苦,要麼到離鎮五里的河邊去挑,要麼用五、六米長的竹竿繫上水桶,在深井裡一手一手拉上來,很費力。母親還學習過編織草席,當過家政。把我們弟兄子妹拉扯大了,還領養別家的孩子,得些微薄工資。1970年我當知青下鄉就在場邊的生產隊,母親就負責餵豬。這樣自留地有肥料,還能換些生產隊的工分,過年殺豬可賣可吃。改革開放初期,弟弟趕牛車搞運輸,母親又負責喂黃牛,黃牛喂得膘肥體壯。直到七十多歲,母親都還在照管孫兒孫女和外孫,母親常念的一句話就是“要吃魚大家補網”,大事小事,只要能動,總要盡一份力氣。總之,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像是一頭缺乏草料的牛,在艱難和負重中走到今天。

  --- 母親很能幹,燒茶煮飯,洗漿縫補自不必說,全家的鞋襪都是母親自己做。尤其母親做的布鞋特別好,結實耐穿合腳又很好看。三五雙新鞋做好了,她總要在趕場天擺在太陽下曬,總會有三三兩兩農村趕場的婦女拿起來看,眾口一詞,無不稱讚,母親會很得意,確要假意謙虛一番。記得母親給我們做的鞋墊,紅底白線,魚鱗甲的圖案,簡潔大方,非常耐看。鞋墊針腳的長短疏密,像電腦排列,機器製做的一樣整齊一致,真可做手工藝術珍品進國家博物館陳列。可惜我們當時不知珍重,只是當普通鞋墊用,早無蹤影,現在只能永遠留在記憶中了。四川鹹菜名滿天下,民間高手卧虎藏龍,母親就算其中一個。四川鹹菜分兩大類,一類是泡菜,品種繁多,清脆可口,回味悠長。無論怎樣的富貴人家和高級宴會都是必備之物,而且必定會被評頭論足,廚師從不敢馬虎。二類是通過發酵做的如豆瓣醬,甜麥醬,黃豆鼓,黑豆鼓,豆腐乳,黃豆醬油,麥醋等等,少數只能做調料,多數既可做調料又可單吃。母親做的泡菜好吃,但不是特好。第二類鹹菜母親都會做,都做的特別好。母親做的豆瓣醬可以香幾條街,那個鮮香辣,那個美味可口,什麼郫縣豆瓣,資陽豆瓣,什麼富順香辣醬,貴州老乾媽,無一可比,反正至今無法忘記,永遠都吃不到了。

  --- 童年的記憶中,家裡的生活一直非常困難。最困難的時候,全家七個人只有一張床,一條被子。夏天還好辦一點,用點土法驅蚊,可以分散睡門板,睡樓板。但冬天得全家擠在一起,我們小孩在被窩中間睡得全身發熱,有時父親卻實在睡不下,只能在床上坐到天亮。寒冬臘月,我們都只有一層單衣,凍得整天流着稀鼻涕。每年冬天我腳上的凍瘡,要到第二年春天才能痊癒。肚子整天都好像是空的,看見別家的孩子吃東西,特別眼饞,真像沒有父母的乞兒。那時母親才三十多歲,那有現在婦女的半點風韻!總是萊色的臉,有補丁的衣服,疲憊的身影。周圍雖有同情的目光,更有睥睨的眼神。最使人痛苦的是,生活那麼苦,人們卻不能自謀職業,自求生路。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母親不知厲害,!不聽父親勸阻,一定要一吐為快,說了一些不滿現實的話,什麼“鐵路修通,腸子拉空,集體化好,集體化好,手腳捆起動不到!”等等。母親是個文盲,卻把要說的話編得有聲有韻,言簡意賅,擲地有聲!會場上像丟了一粿炸彈,爆炸過後雅雀無聲,幹部們氣得臉青白黑。不滿倒是發泄了,懲罰接踵而至。但後來母親被大開會鬥爭,因為是文盲,“差一顆米”劃成右派。這使我不知怎地聯想起了電視畫面中的非洲大草原:枯黃的野草,乾涸的河流,焦灼的大地,灼熱的陽光,母獅極難捕獲獵物,飢腸轆轆,瘦骨嶙峋,後面卻跟着幾隻蹣跚學步的幼獅。母獅仰天悲愴的嗥叫,是多麼的動人心魄!母親不正是那隻母獅?母親大鳴大放中不滿現實的言論,不正是母獅憤怒的咆哮 不正是母獅悲愴的嗥叫!這叫聲縈繞在我的耳邊,震動着我的耳鼓,震撼着我的心靈,使我深刻理解母親撫養我們的那種艱辛、苦難、悲壯和深沉!

  --- 母親還有着普通文盲婦女所沒有的膽識,有着我們永遠銘記的對家庭的巨大貢獻。一九六0年中國搞大躍進,吃大食堂,人民的生活非常苦,雖無朱門酒肉臭,卻有路邊餓斃人!凡是能吃的都特別金貴。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就像現在的北朝鮮一樣,在黑市中只能買幾斤大米,一隻鵝就能換一間房子。農民吃樹皮野萊草根,還吃白善泥(一種粿極細的泥土,食下後有充饑的幻覺,但拉不出,多食會極為痛苦),更有甚者,有把埋掉的死人挖起來煮食的事。我們同一條街的兩個老頭子,陳大爺活活餓死,臨死想喝一口米湯,願望都沒有實現。隔壁鄰居牟大爺,兒子頭年跑新疆找工作去了,兒媳帶着孫子分開過。牟大爺得了水腫病,兩腿像兩截木頭,實在活不下去,投水自盡。我們一家也過不下去了,母親鋌而走險,搞起了投機倒把。

  --- 母親先是去了瀘州,希望能買點什麼東西能轉手賺點錢。但是買穿的用的賣不會有人要,買吃的賣又什麼都買不到,第一次竟買了一些香料山奈回來。到了趕場天,在鬧市口放了一張茶几,上面放兩三小攤山奈。聽說是能吃的,也有些農民來買。母親給他們介紹說,把山奈磨細,放在麥羹裡面吃,會很香。但是山奈很苦,怎麼能直接食用?生意註定做不下去。母親又去了瀘州,頭都轉昏了,實在沒有什麼可買的,確神差鬼使地買回了一把很大的破的錫茶壺,。到了趕場天,又在鬧市口放上那張茶几,上面放上錫茶壺,插上草標。不一會,來了一個農民,看見插草標的錫茶壺,眼睛都亮了,忙問多少錢一斤?母親看在眼裡,張口喊價十元錢一斤,農民不還價,過了秤,付了錢就要走人。母親大惑不解,問農民一把破錫茶壺買回去做什麼?農民說:買回去做漁網的網腳子。(漁網的墜子)難怪農民出手這麼大方,一把破錫茶壺花了六七十元錢,夠一個工作人員兩個多月的工資,這就是貨賣要家!一隻大老鼠都能賣幾元錢,一斤魚能賣多少錢?母親看到了巨大的商機,又去了瀘州,這回居然買回了錫塊。又到了趕場天,又在鬧市口放上那張茶几,上面放上我們自家的錫茶壺,插上草標。又有農民來買,母親喊價二十五元一斤,討價還價二十二元錢一斤成交。母親確不賣錫茶壺,把農民帶到了家裡,出示錫塊。農民當然無話可說,但是要當場融化,確定沒有摻假方可成交。就這樣,我在家裡都有幾次看見母親和農民一起融化錫塊。母親的錫塊買價二元錢一斤,賣價二十二元一斤。真是販錫十倍利,銀子不如錫!從此,我們家除了在大食堂打飯吃,還能常常在家裡悄悄地煮紅苕、胡蘿蔔和其他的蔬菜吃了。但是,這些能吃的東西母親在哪裡買的呢?

  --- 有天晚上很夜深,睡得迷迷糊糊地,聽見有男人和母親悄悄說話。睜眼一看,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低頭和一個農民在說話。這個農民我認識,是我們場邊的農民,大家都叫他陳和尚,解放前是我們鎮上大廟裡的和尚,解放后還俗當農民。因為是主持,評了個地主成份。那時搞人民公社,一大二公,農民沒有一分自留地,又吃大食堂,家裡的灶都被挖了,農民哪來吃的東西賣?經母親暗中聯繫,陳和尚深夜偷了生產隊地里的紅苕賣給我們家,四角錢一斤,賣了二十多元錢。臨走時背篼都沒有要了,我們也不敢保留,煮紅苕時砍爛當柴火燒了。

  --- 又過了一陣,有驚心動魄的一幕。也是晚上,天很冷,大概十點左右,剛睡下不久,忽然聽到一陣粗暴的打門聲,還有什麼東西撞擊門的聲音,門被“哐哐哐”地打得山響。門外面的聲音很嘈雜,好像有很多人。我和二哥都從床上爬起來。母親被迫開了門,一下湧進來七八個人,有公社幹部,鎮上的民兵隊長和管區(相當於現在的村)幹部,還有三四個背槍的民兵,把母親和一個偷了生產隊地里胡蘿蔔的農民堵在家裡。黑暗中,幾隻手電筒到處亂晃,農民背來的胡蘿蔔被搜了出來。母親見過些風浪,倒還勉強鎮定。只是那個農民像被捉進籠中的老鼠,全身索索發抖。可能是農民偷胡蘿蔔出手時間早了一些,被發覺了,確沒有驚動他,一直被跟蹤到了我們家裡。幹部們為了鎮懾老百姓,興師動眾,故意把動靜搞得很大。街上站了半條街的人看稀奇,確沒有一點聲音。農民當即被五花大綁,三個民兵押着農民,一個民兵背着胡蘿蔔,這幫人像抓住國民黨的空投特務一樣,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走了。母親白損失了二十多元錢。倒是那個農民肯定不好過,輕者吊打,關起來餓幾天飯,重者打殘打死,都很難說。

  --- 那時候搞投機倒把,其實就現在一般的做生意。但那時是犯罪行為,輕者管制鬥爭,重者坐牢槍斃。“胡蘿蔔事件”后,母親警惕了很多。以後去瀘州販錫,每次都把錫塊融化成三個圓餅,兩個小的掛在胸前,一個大的掛在腹部,偽裝成孕婦,遮人耳目。那時縣城到我們鎮上還沒有客運汽車,為了儘可能不被人看見,只能天黑以後走二十多公里走回來。每次卸下錫塊,母親頸項上勒出的淤血,好些天都不能散去。就這樣,母親賺了好些錢,高價買些粗糧蔬菜添補生活,我們一家人才沒有人得水腫病,挺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在那期間,我們家的廚房連着茅房和洗澡的地方,有二三十個平方,年久失修,突然垮塌了,還殃及了鄰居的廚房和自家唯一的房間。父親從鄉下醫療點回來,看見滿地的瓦礫和橫卧亂豎的檁桷,踩着因下雨留下的積水,那痛楚和無奈地神情,至今還銘記在我的心裡。是母親賺了錢請來工人,買來材料修繕好的。那時不容易呀,到處餓死人的時候,能有錢修繕房子,比現在吃低保的人修別墅更脹人眼睛。

  --- 困難的生活中,我們兄弟子妹逐漸長大,讀書的事,最使父母為難。我清楚地記得,我七歲那年,學校老師動員我讀書,卻被父親像討乞的一樣嚴辭拒絕。一期三元多錢的學費,那都是巨大的負擔,實在難以承受。父親經歷多次社會運動,膽小慎為,觀點更為現實:飯都吃不起,讀什麼書?但母親不為所動,總是千方百計想法給我們張羅學費。聽母親叨念過好多次:窮不丟豬,富不丟書。我們當時那麼困難,母親確為什麼窮不丟書?是看多了川戲里那些十載寒窗,一舉成名的戲文?還是不甘心自己是文盲,一定要在兒女身上重塑她自己?母親回外婆家向舅舅們告窮,八方借貸,是常有的事,家裡能賣的,全都賣掉。大哥,二哥和我都先後在隆昌縣城讀過初中。一到星期六放歸宿假,我們都常往姑母和外婆家跑,去混伙食。去外婆家更多,舅舅們是農民,除了吃,還能不時拿些紅苕、蘿蔔、麥粉,有時甚至有花生、甘蔗到學校。我知道大哥上初中時,幺舅就曾把一床新的夏布蚊帳賣了十五元錢給大哥交學費。現在回想起來,舅舅們真是不容易啊,外婆和舅舅還好說,到底是血親,可舅娘是外人,確從來沒有怨言,沒有過使我們難堪,直到現在我們對舅娘們都心存感激。親戚幫助到底有限,重擔還是由父母親擔著。有好多次,母親實在無奈,賣了供應的米給我們交學費,全家吃野菜雜糧過日子。就這樣,大姐和兄弟小學畢業,大哥有了初中畢業的學歷,我和二哥初中讀了兩年。

  --- 母親賣米給我們兄弟子妹交學費,是一個文盲婦女遠見卓識的壯舉。希望是那麼遙遠和渺茫,卻是那麼真實和可信;彩霞不能握在手中,遠在天際,卻是那麼絢麗動人!母親的遠見卓識,閃耀的智慧光芒,劃破迷濛、混沌和黑暗,照亮了我們一生,照亮了子孫後代的前程。就憑這點底子,大哥以後獲得了函授中醫學本科畢業文憑,三個兒女都是大學生。大女兒衛校中專畢業,以後函授專科,本科。後來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子確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四川瀘州醫學院研究生。前年畢業,四川省醫院體檢中心公招一名醫生,幾十名研究生競爭,她沒有任何關係和背景,確成為唯一的成功者。侄女現在是骨幹醫生,重點培養對象,參加工作一年就選舉為科室黨支部書記。兒子西安理工大學畢業,學生會主席,不到三十歲就是廣州一公司的總經理。二哥是優秀工人,下象棋國家三級裁判,礦區冠軍,業餘繪畫書法甚是不錯,常叫人感嘆不已。大兒子學歷不高,初中,但也很會繪畫,尤其彈得一手好吉它,有着一副好歌喉,自彈自唱,常使女孩子如醉如痴,傾慕不已。二兒子自小聰明異常,一路高歌猛進,四川大學碩士畢業,二十多歲就是華為公司駐泰國市場部國家級經理。我在二十年前就評為建築工程師,兒子法國留學七年,法國國家應用工程學院工科碩士畢業,現在法國巴黎從事電動汽車研發工作。就連小學畢業的兄弟,女兒也是大學生,有車有房,是資產幾百萬的老闆。是母親的行為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她無言地告訴我們,知識改變命運,使我們重視教育,不愧對子孫。

  --- 母親已經走過八十九年的風雨人生。一個舊時代普通文盲婦女所積累的生活見識,沉澱的思想內涵,首先是無論怎樣艱難困苦,都要矢志不渝地相夫教子,養兒防老。這一點母親做到了,應該是做得很好。今天,我們兄弟子妹各自的事業都有較好的發展,也都生活幸福,和睦相處,正直為人,對母親也算孝順。大哥守在母親身邊,事無巨細,照顧母親很周到,長年以來,幾乎是晨昏必省。以前大哥是每天晚上要守護母親到晚上十二點以後,夏天要細緻驅趕蚊帳里的蚊子,掖好蚊帳,冬天要為母親燒兩遍取暖壺,在被子里捂好,看到母親安然睡着方才離開。近些年乾脆不和大嫂住,而是和母親住在一起,直到去年才把母親接到大哥家,這樣大嫂才少辛苦一些。大嫂自己都六十多歲了,護理母親耐煩細緻,自己有病,咬牙堅持。多年來母親單獨住在下半鎮兄弟家中,大哥大嫂住上半鎮。無論寒暑,大嫂都是早上六點鐘起床,到母親住的地方幫助母親洗臉,如廁,做飯,守候着母親吃完飯後才回到自己的家中做飯,每天往返三次,着實辛苦。我和兄弟在成都經商,少出力,但多出一點錢,每年給大嫂八千元護理母親的幸苦費,母親平時的醫藥費和其它一些雜費,也都是我和兄弟包了,補品都是我們自覺地另買。人蔘、蟲草、燕窩、蜂王漿、甲魚、魷魚、烏骨雞等等,幾乎沒有斷過。無論是電話問候,還是隔三差五,二哥、兄弟和我總會回家省視母親。照一般的說法,母親應該是很有福氣,苦盡甘來,不枉辛苦了一輩子。

  -------------------------------二、

  --- 母親原來並不怎麼迷信。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看見母親給什麼神什麼人作過揖,磕過頭,更沒有看見過母親在寺廟裡燒過香,拜過什麼菩薩。但這些年母親越發衰老,越是相信鬼神,相信來生。母親對死後靈魂將要去到的新的世界,好像很恐懼,很不安,她執着地為將來做充分的準備,有些可笑,更是可悲。每年我們兄弟子妹要給母親生活費一萬多元,她的生日和春節還會給上四、五千元,但母親一定要單獨居住,單獨開伙,生活費自己保管,別人不得染指。照理,這些年母親的錢應有相當的結餘,但是,除千方百計哄出五千元由大哥保管以外,其它的錢都沒有了,她自己安排後事用完了。母親的壽材十多年前就置辦好了,自不必說。近些年來,母親自己託人買的冥幣,紙做的金錠、銀錠,就有幾大口袋,裝好很沉地放在閣樓上。喪事所需的白孝布、壽衣、壽鞋、壽被等,一應俱全。甚至買了三百斤竹子寄放在一個農民家裡,待她死時干透了,好做紙房子的骨架,照她的說法,燒到陰曹地府時才能得到完整的房子。紙房子要做得像真房子一樣大,要用八個人抬去燒。母親準備了那麼多冥幣和紙金錠銀錠,聲稱以後要在陰曹地府開四家銀行。母親曾多次吵鬧要求我們預先在農村給她買好土地,修好墓,以免死時措手不及。我們當然無法答應,只得或哄或騙,推諉拖延。

  --- 母親非常想知道一些陰曹地府的情況。前些年常瞞着大哥大嫂,托她認識的老太婆找些搞迷信活動的人“算陰八字”(算死去的人在陰曹地府的生活和命運)“放陰”(據說是一種催眠術,由巫師將一個體質較弱的婦女催眠后,可以問她有關自己和親人生前和死後的很多事),“燒胎”“照水碗”等等,也不知被騙去了多少錢,訛去了多少錢。雖然大哥大嫂時有耳聞,但是母親越老越固執,越倔強,根本無法和她說理。母親我行我素,脾氣又大,嗓門又高,一不小心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只要不火燒房子,我們只能由她。

  --- 人老了,愛回憶往事。但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除了回憶苦難和艱辛,母親回憶的往事大多是解放後父親怎麼對她不好,怎樣不關心她,不體貼她,怎樣吝嗇,生八妹九妹坐月子雞毛都未看到一片。說父親有外遇,說得繪聲繪色,有鼻有眼。其實我們非常敬重父親,父親的人品非常好。自二十五歲獲得打武術銀質獎章后,父親也算又紅又紫,多在當時的上流社會活動。但是父親一身正氣,不抽鴉片,不賭錢,不學任何牌藝。父親忠厚誠實,耿直正派,在女人面前,從來目不斜視,直到三十歲結婚,守身如玉。在我的記憶中,直到父親去世,從未聽到過有人指責父親的人品有不是之處。父親解放后在農村醫療點工作過好些年,有很多直接的相對固定的農村病員,其中必然有農村婦女。有些病員尤其是農村婦女,不知是出於感激和希翼父親診病認真,買葯價兼而實用,或是敬重父親為人正派謙和、醫術高明,總要送些時鮮蔬菜,或請客吃飯,醫患關係很融洽。但是母親一口咬定這種醫患關係中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其實母親說的其中幾個農村婦女,我們都認識,都是很友善、誠實、熱情的人。她們對我們的熱情,至今記憶猶新。

  --- 但是母親為什麼要這樣說呢?而且奇怪的是父親去世前從未聽她說過,就是她和父親吵架時也未說過呀!母親是個直筒子,如真有其事,吵架那會不倒出來?近些年母親卻經常說,越說越是言之鑿鑿,細節越來越具體,情節越來越生動。但奇怪的是,母親越是數落父親,甚至罵父親,卻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父親在陰曹地府的情況,為此搞迷信活動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是那些搞迷信活動的人水平太低,不會揣摩母親的心理,不會針對母親的心理撒謊,所以關於父親在陰曹地府的情況總是不得要領,所“知道”的父親在陰間的情況大多也與自己沒有關聯。母親非常相信做夢,堅信夢境中看到的,必定是陰曹地府中已經發生了的事或必將要發生的事。父親去世快三十年了,母親夢見父親的次數不多,而且夢見父親的場景大多支離破碎,時間短,與自己很少互動。但有一次母親夢見父親和一個姓江的婦女一起在河邊洗衣服,戲謔打鬧,場景非常完整,情節非常生動。姓江的婦女的年齡,身材體型,五官衣着,身世來歷,站的位置方位,三個人之間對話內容、肢體動作,提竹籃是左手還是右手,父親的面部表情,面對母親怎樣郝顏不安,河邊的自然環境,河邊地里種的什麼莊稼,有什麼樹,樹上開了什麼花,什麼顏色,母親都有非常生動細緻的描述。母親的表述能力太使人驚嘆!於是母親很憤怒,多次大罵父親忘恩負義,對不起結髮妻子。說父親與姓江的婦女在河邊戲謔打鬧,母親竟然用了一個詞:“魚水之歡”,真叫人哭笑不得。

  --- 儘管有兒孫膝下成歡,母親是不是依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是不是對將要去到的陰曹地府懷有一種未知的莫名的惶恐?母親離開父親太久,是不是在用一種奇特方式表達一種深深的幽怨?母親要在陰曹地府開四家銀行,要父親以後依靠她,重新回到她身邊,這是一種怎樣的具有想象力的情感表述?

  --- 我終於揣摩出了母親在心理,知道她想聽什麼。有一次,又談到了父親,依然是老的談話內容。我不再為父親辯解,對母親說:我夢見父親了,他紅光滿面,衣着光鮮,對我說,給母親買了房子,過幾年來接她。母親急切地說:真的呀 他帶你去看房子沒有?修得啥樣子?我沒有思想準備,只得說,沒有,後來醒了。母親顯得非常失落。

  第二次見到母親,母親首先是問我又夢見父親沒有?看到房子沒有?這次我有思想準備,好多天以前就為母親編織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夢境。我對母親說:又夢見父親了,父親帶着我看了為她買的新房子。新房子好像是在一個縣城臨河邊的街上。縣城河水寬闊平靜,碧波蕩漾,很清澈,看得見綠色的水草和很多游魚。河邊有很多柳樹,柳枝輕擺,涼風習習。臨河的街道寬闊整潔,街面的青石板鋪得整整齊齊。街上很熱鬧,很多遊人,鋪面里五光十色,啥都有賣,生意很好。但是街上沒有汽車自行車,只有馬車、轎子、手推車。父親買的房子臨街,要上五級台階,兩邊有一對石獅子,但是要比我們鎮的大廟那對石獅子小一些。紅漆大門又高又寬,門匾上有“馬壯士邸”四個字。進大門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養魚池,池裡有很好看的假山。水裡的游魚五顏六色,非常好看。院子里種了很多花,有玫瑰花、牡丹花、荷花,還有很多蘭草。蘭草幽香,沁人肺腑,花開艷麗,悅心賞目。穿過院子,是一個大客廳。客廳很明亮,新漆的紅木桌椅茶几,桌子上鋪着潔白的桌布,椅子上鋪着鮮紅的綢緞墊子。地上鋪着紅地毯,牆上有古人的字畫。門和窗是木製的,造型別緻大方的隔子後面嵌着明亮的玻璃。門窗一色暗紅色的族新的油漆,潔凈閃亮,隔子上面雕刻的花鳥蟲草,飛禽走獸,自然生動,栩栩如生。父親特別帶我看了母親的卧室,很寬敞,很漂亮。花瓶里插着鮮花,牆上有仕女畫像。床是古式雕花大床,朱紅油漆、描金雕花。床上掛着潔白的絲質蚊帳,鋪着鮮紅的段子被蓋。陽光照耀着,滿屋映得通紅。從房間出來,我還隨父親看了很多地方,房子大得很,起碼有一千多個平方。父親還介紹我認識了幾個人,有花工、廚師、女傭。我特別看了女傭,三十多歲,衣着乾乾淨淨,五官也很端正,身體很好,一看就是忠誠老實又很能幹的樣子。

  --- 我敘述的夢境,太具體了,太美好了,母親聽呆了,將信將疑,一連聲說:那麼好呀?那麼好呀?我沒得好相信。照解放前他對我那樣,倒是會給我買房子,硬是買了嗎?看着母親真切的神情,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滋味,母親是那麼天真,那麼好欺哄。那種精神上的渴求又是那麼容易滿足,但又是好多年來沒人給予她,使得她在黑暗中東碰西撞,瞎折騰,鬧了多少事?為了使母親相信我的話,我唆使侄女也在母親面前編織夢境,應證父親給買了房子。這次母親徹底相信了,因為她認定二十多歲的侄女不會說假話。我向母親吹噓說,父親為一個富可敵國的富豪親人治好怪病,房子是富豪送給父親的。母親更是深信不疑。我隨後對母親一本正經地說,你以後到陰間就是老夫人了,在父親面前脾氣要好點,不能大事小事都發火。要會知賓待客,處事得體,對下人要寬厚,多體貼,多為別人着想。總之,要多學習,大戶人家的老夫人不是那麼好當的。母親聽着,竟像小女孩似地頻頻點頭。自此以後,我每次回家探望母親,她總是問我又夢見父親沒有,父親生活得怎麼樣?父親什麼時候來接她?她甚至問我,父親接她走的時間能不能和閻王商量,安排在正月初一、二,因為這樣喪事可以多辦幾天,又不影響大家上班,喪事好辦得更熱鬧,風光、體面。我回答說,我跟父親說了,父親的意思閻王太忙,見不到。但是他跟城皇菩薩關係好,城皇菩薩就像陽世間的市長、縣長,能做出安排,滿足母親的願望。母親聽了,很高興,很有幸福感。

  --- 我不斷地給母親編織夢境,說父親在陰曹地府生活得怎樣富足、體面,怎樣事業輝煌,怎樣受人敬重,怎樣思念母親,怎樣為和母親團聚做出準備和安排,母親非常喜歡聽,越聽越想聽,竟封我個“外交部長”,見面就問有什麼“新聞”沒有?我總能隨機應變,隨口編造些謊言,滿足母親的願望。說來奇怪,我不斷編造的謊言,竟然改變了母親!漸漸地,母親不再罵父親了,什麼外遇不外遇的不再提起了,不再吵鬧要着我們預先買地修墓了,不要求做跟真房子一樣大的紙房子了,甚至流露出她買的那些冥幣、紙金錠銀錠沒有了意思,看淡了很多,而且脾氣也變得好多了。兄弟子妹對我給母親編織謊言不以為然,大姐甚至不屑,總覺得母親太自私,不為兒女着想。但大家都不敢揭穿,可能都意識到有嚴重後果。只有大嫂很高興,因為她以前吃了不少母親發脾氣的苦頭,又不敢對吵,要我多編一些謊言。

  --- 今年過完春節,我要上成都了,給母親辭行。母親拉着我的手,戀戀不捨,我還沒走,就問什麼時候回來,她臨別想聽我編織的夢境。我隨即編了一個,情節是這樣的:我在夢中又看見了父親。父親大概只有五十多歲的樣子,紅光滿面,氣宇軒昂。父親身穿毛料長衫,腳穿錚亮的黑色皮鞋,頭戴禮貌,正把母親從一輛馬車上扶下來。馬車裝飾得很漂亮,金燦燦地光芒四射,有兩匹大白馬挽車。母親大概只有三十多歲,身材高大挺直,面如滿月,五官秀美。母親身穿紫色緞子旗袍,金色絲線繡的花邊,大襟下擺繡的淡黃色和粉紅色的碩大的牡丹花,鮮艷奪目。母親穿着紅色而別緻的高跟皮鞋,走路端莊大方。母親密實黑亮的頭髮向後梳着,後面挽着碩大的髮髻,兩隻玉片似耳朵戴着珍珠耳墜,頸項戴着晶瑩潔白的珍珠項鏈,豐滿潔白的手臂上戴着玉手鐲,右手中指上戴着白金戒指。母親雍容華貴,微笑着,挽着父親的手,來到一個有六間鋪面開間的新開業的藥鋪面前。藥鋪是金鵝縣(據說我們隆昌縣民國以前叫金鵝縣)即將開業的第一大藥鋪,父親以金鵝縣醫藥協會會長的身份和母親一起為其開業剪綵。藥鋪裝飾豪華,牆上有四川名家黃松眠、張彩齊的字畫,地上鋪着大紅地毯,葯櫥和櫃檯都是簇新的,黑紫色的油漆光鑒人影。櫃檯上陳列有很多玻璃罐子,裡面裝滿了人蔘、鹿茸、蟲草、海馬、麝香、山七、藏紅花等等名貴藥材。鋪面里有十多張診脈的書案,每張書案面前都站立着一名醫生,一色藍色毛料長衫,全都是父親昔日的同事。鋪面外面圍了很多人,看熱鬧、看稀奇的,等候着診病買葯的,摩肩接踵,人聲嘈雜。不一會,父親的一個好友鎮上著名的張醫生簡短致詞,宣布藥鋪開業典禮開始,由父親攜同母親剪綵。父親和母親面帶微笑,各持剪刀一把,同時剪斷紅綢,一時古樂大作,鞭炮齊鳴。剪綵完畢,父親和母親向人們揮手致意。父親又不斷抱拳致謝,笑逐顏開。母親和一些婦女握手,互致問候。隨後,母親單獨離開藥鋪,和等着她的很多衣着華貴的婦女一起,她們將去地震孤兒院慰問捐款,母親已計劃好捐資冥幣兩千萬……。

  --- 我編織的夢境,母親的想象力無論如何是無法達到的,她被拔高的形象,是一輩子沒有奢望過的。在夢境中,母親雍容華貴、美麗大方、端莊慈祥、夫貴妻榮,眾人仰慕。母親聽了我講述,非常高興,竟然說自己可能是星宿下凡,不然的話,以後在陰曹地府怎麼會那麼好?怎麼會有那樣的福氣?

  --- 西方人信仰上帝,上帝肯定是一個謊言。但是,這個謊言卻是太美麗,大聖潔,所以被人們重複了幾千年,可能還要重複幾千年。這個謊言使人們的精神得到升華,得到皈依,心靈得到慰藉。這個謊言尤其使垂死的人們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了對生命不能割捨的痛苦。總能使垂死的人充滿憧憬和遐想,使死變成再生,使死變得安詳和平靜。中國沒有上帝,中國有孔子,但是孔子“敬鬼神而遠之”。中國的孔子、莊子、老子還有其他很多“子”都很誠實,沒有謊言留給我們。所以,我們中國人大多沒有宗教信仰,沒有精神皈依,結果只有赤裸的名利追求和亂七八糟的封建迷信。中國的先賢們編排的“卧冰求鯉、割股奉親”的孝道故事,雖然低級世俗,不近情理,但用意也無可厚非。今天的母親無須我們割股有肉吃,無須我們卧冰有魚吃,但是母親只有肉吃能吃得香嗎?只有魚吃能吃得鮮嗎?我們有多少人能夠理解母親這樣垂死老人的心理?我們知道她(他)們有什麼精神渴求?一個舊時代的普通文盲婦女幾十年的思想積澱,我們又有能力改變嗎?我們能譏笑母親的迷信及無知嗎?“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母親用乳汁、艱辛、苦難、勇敢和智慧哺育了我們,使我們成長,今天我能回報母親的只能是謊言。萬幸的是我這個無神論者還不太淺薄,我能編排母親渴求的謊言,我成了母親現實生活中的光明天使。在我虛構的夢境中,父親和母親團聚了,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生活不再有苦難和艱辛,只有幸福和富足。母親不再是耄耋卧床老人,可以是美麗大方,雍容華貴的貴婦,可以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像山中的仙子,水中的精靈的少女。母親不再只是養兒防老為人生最大追求舊世婦女,而是有着嶄新的人生價值追求具有憐憫、同情、仁慈、博愛的偉大情懷。終日卧床的母親,無邊的空虛和無盡的寂寞被驅散了,充滿了美麗的憧憬和幸福的遐想。死後成為沒有依靠的孤魂的深深的恐懼消失了,死是復活,死是再生!在新的世界里,在新的生活中,一切都將是那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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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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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又回到老家看望母親。八十九歲的老人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拉着母親的手,我們說了很多話。我又編織了新的夢境,像舒緩輕柔的安神曲,很美妙,很動聽。母親幸福、滿足的神情,很使人感動。母親疲倦了,睡著了。我給母親挪好靠背,掖好被子。我久久地看着母親。母親元氣耗盡了,微閉雙眼,卻合不攏嘴唇,取了假牙的嘴成了一個黑洞。白色的節能燈光照着母親灰黃的臉,面部皺紋很深,頸項上皮膚鬆弛下垂,形象很使我感到慘然。母親已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慮夕,人命危淺。”照愛人的說法,母親的身體已像電視里的木乃伊了。我知道母親將離我們而去,我心裡湧起像幼小時候對母親深深地依戀,終久有一天,我將再也握不住母親溫暖的手,看不見她的臉……。

  --- 我輕輕地走出母親的房間,靜靜的站在石板街面上。

  --- 母親現在還活着,無疑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是大家庭精神凝聚的唯一源泉。每到春節,我們弟兄子妹侄兒侄女,國內的國外的,只要可能,都會奔着母親回家團聚。春節前一個多月,大哥和大嫂就得着手準備採辦年貨,灌香腸,腌臘肉,腌牛肉,腌雞,腌鴨,腌豬頭,腌豬尾,買大肥閹雞養起來,漿洗鋪的蓋的,清洗準備鍋碗瓢盆,打掃衛生,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春節前兩三天,大家回到家裡,人突然間多了起來,很熱鬧,充滿歡聲笑語。

  --- 除夕的頭天晚上是算賬,分攤母親的醫藥費、生活費、護理費等等,然後兄弟子妹侄兒侄女個人給母親“發獎金”。早些年我們給母親的“獎金”不多,一人就四五十元,但弟兄子妹多,母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有一次才七歲的兒子看熱了眼,竟對我一本正經的說:以後長大了,要娶二十個老婆,生二十個兒子,一個兒子給五十元錢,他就能得一千元錢!近些年不同了,一百兩百、三百五百,各自表現,母親會很高興,給我們很多祝福的話。做年夜飯的瑣事很多,很煩人,很累人。但男人們不行,說得多幹得少。下一代更不行,能幫着打掃衛生,收洗瓢盆碗筷,已是不錯。炒菜做飯只能靠妯娌們。妯娌們有咬牙堅持、任勞任怨的,有疏懶一些又笨一些像打昏了的兔子清不到程序的,有很能幹卻需要給她貼膏藥、刷漿糊、戴高帽子才能很好顯示手藝來的。也有擺架子一點事不幹的。總之,細想來,她們很不容易,看她們做年夜飯的全過程,很使人感慨。一大家人集在一起吃團年飯很熱鬧,尤其我們幾兄弟的話都很多,侄兒侄女也的要加入進來。首先是品菜。愛人有幾道拿手菜確實做得好,我們也算吃過好些大館子,但都吃不到她做出的味道。侄兒侄女和孫輩們會大呼小叫,你爭我搶,寧願吃出病,不願空了口。大哥卻要雞蛋裡挑骨頭,無話找話說,一邊照樣大吃大嚼,很搞笑。喝點小酒,大家的話就更多起來。今年的成績,明年的期望,侄兒侄女們的學習、工作、婚姻、車子、房子、國家大事、社會現象、政治、經濟、國內國外、天上地下,無所不談,無所不包。半通不通、要懂不懂,面紅耳赤,唾沫四濺。大哥倔強還加詭辯,二哥時有幽默風趣之語,兄弟固執且要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我說話雖有一定條理,卻很難說服他們。過年就是這樣過,很熱烈,很充實,不然幾百里幾千里坐飛機坐火車開汽車回來幹什麼?

  --- 大年初一早上,首先是晚輩給長輩、給母親拜年,要壓歲錢。長輩給晚輩發,有工作的給無工作的發,發錢的收錢的都有幾句套話,不過這套話卻百聽不厭。發過要壓歲錢,草草吃了早點,一大家子二十幾個人就是逶迤去給父親上墳。

  --- 父親的墳離鎮上只一兩里地。到了墳頭,先是放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一陣響,算是給父親打招呼,我們來看望他了。野外放鞭炮更有氣氛,更能怡人心情。遠遠進近,很多人都在上墳,鞭炮聲此起彼伏,在山丘回蕩,硝煙彌散開來,會像輕柔的白紗一樣,漂浮在空中。放過鞭炮,就是把一疊疊連起的紙錢撕開,然後就在父親的墳前點燃蠟燭和香,燒起紙錢。蠟燭、香和紙錢也都要給鄰近的墳頭燒一些,以示友好,乞望那些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相互照應。父親的墳頭燒着紙錢,火焰串得老高,發出歡快的笑聲。香煙繚繞中,我們先是集體合掌給父親作揖,然後是從男到女,從老到少,分批再給父親作揖。也有少數女人跪在地上叩頭。與別家不同在是,我們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分別都有一番演講。演講的內容大都是向父親彙報各家今年的事業怎樣發展,生活怎樣幸福平安,子女的工作和學習情況。男人們重點是緬懷父親功績和優良品性,激勵自己和後人。女人們的重點祈望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各家生意興隆、財源廣進,身體健康,子女的學習、工作、婚姻等等事事順利。她們都很認真,很懺誠,好像父親的陰靈無處不在,無所不能,各家現在的生活美滿幸福,都是父親保佑的結果。每個人演講完畢,都會想起一片掌聲,講得好的,很懺誠的,掌聲會很熱烈。年復一年,形成了一種傳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家庭文化氛圍,增進了大家挺的團結,有一種特別的凝聚力。妯娌們在父親的墳頭演講是一道很特別的風景線。各家不是子女爭氣,讀好學校,有好工作,就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或是兼而有之,都有本錢向父親彙報。對着墳頭講,聽話的是活人,你不服我,我要強你。有的對大家庭貢獻太少,太自私又很虛偽確又希冀父親保佑的,會被含沙射影地受到指責。我那個大嫂只讀了三年小學,我們都開玩笑說她一個文盲管四個大學生。大嫂最有幸福感,滿足感,她每次上墳的演講都是感情真摯,語言動人,贏得掌聲很熱烈。

  --- 大年初一晚上,特別歡樂,特別使人回味,一連好幾年,我們大家庭都搞了有模有樣的“家庭卡拉OK大獎賽”。之所以說有模有樣,一是煞有介事的要請幾個跳街舞的大姐做評委,二是兄弟每次花幾百元錢爭做贊助商。要設獎,一等獎或一百或八十,二等獎或五十或六十,三等獎或二十或三十,凡參與的都有參與獎,參與者每人一瓶洗髮水或是護膚品。參與者很踴躍,除大哥大嫂,大姐和大姐夫不參與外,二哥二嫂,我和愛人,兄弟和弟媳都參與,侄兒侄女,外侄兒外侄女,外侄孫外侄孫女,二十多人輪番上陣。我和愛人唱了一首《康定情歌》,評委評論我唱得還不錯,只是搶得太快了,給了個八分。二哥和二嫂來了一首《縴夫的愛》。二嫂是川中石油礦區宣傳隊的台柱子,自是不錯,只是二哥音不準,用嗓更不行,評委沒給分。兄弟和弟媳唱的《天仙配》中《夫妻雙雙把家還》,弟媳唱得很一般,兄弟勉強能唱,到後面唱不來,只能看着電視屏幕念歌詞。確是太蹩腳了!掌聲、笑聲、歌聲、音樂聲、念歌詞的聲音響成一片,侄兒侄女有的眼淚都笑出來了!看來我們這一代四零后五零后尤其是男人唱歌實在是太不行了,跟現在的年輕人無法比。但正是我們的參與,才有了非常熱烈的氣氛。後面是侄兒侄女紛紛登場,都唱得很不錯。尤其是二哥的大兒子,手執吉他,自彈自唱唱了一首藏族歌曲。侄兒剛一展歌喉,幾十個人立刻靜了下來。侄兒確實唱的太動聽,一副男中音像青藏高原一樣渾厚廣闊!大家屏着聲息聽他唱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五個評委同時亮牌,都是十分。侄兒很淡定,平靜地走了,但二哥非常得意,那臉上的笑容,買彩票中了五百萬巨獎都一定不會有那麼燦爛!

  --- 在歡樂的氣氛中,兒子終於拿起了話筒,唱了一首《朋友》。當時兒子正在讀中學,學習成績中等,學習壓力大,加之又當了幾年的留守孤兒,精神壓抑,性格扭曲,很內向,平時難得見到笑容,更是別想聽到他的歌聲。兒子唱的並不好,得了八點五分。但是兒子生澀的歌聲,我聽着像是天空傳來的天籟之音!在歌聲中,我彷彿看見兒子沐浴金色的陽光,活潑、開朗、帥氣、大方,神采奕奕,正緩步向我們走來。愛人眼裡含着激動的淚花,我們以最響亮最熱烈的掌聲鼓勵兒子。兒子以後走得很遠,從我們小鎮走到了巴黎,手中拿着法國國家應用工程學院的碩士畢業文憑,瀟瀟洒灑地站在了我們面前!

  --- 大家庭過年,很充實,很熱鬧,是一種期盼,是一種精神享受,是一種重要的生活方面。但是這些年母親更老了,兒子和侄兒侄女們都長大成人了,都伸能展志、遠走高飛了,“家庭卡拉OK大獎賽”也有好多年沒有搞了,過年更少了很多歡樂的氣氛,少了很多內容。如果母親一走,沒有了精神凝聚根本所在,大家庭過年必將煙消雲散,只能成為歷史,成為一種回憶了。惆悵、空虛、失落侵襲上來,我的心情沉重起來。我想到我們的下一代,她/他們各自西東。他/她們的下一代還能二三十個人邀在一起鬧鬧熱熱的過年嗎?還會團聚在一起給什麼人上墳嗎?還會搞“家庭卡拉OK大獎賽”嗎?不會了,不可能了!精神上的成長會怎麼樣呢?會缺失些什麼?

  --- 大哥的房子在上半鎮,是老房子。整個上半鎮的老房子都還未改造,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在昏暗的燈光中,老式的木結構房子黑黝黝的顯得很破舊,衰敗,毫無生氣。房檐高低錯落,有的很歪斜,檐口的瓦片參差不齊,好像一有風吹草動,隨時都會掉下來。老舊的石板街面,經過汽車的碾壓,儘管修修補補,還是破破爛爛。路燈燈光照射着,投射出高低不平的使人很恐懼的黑影。就是很熟悉的人,也要很小心腳下的路。

  母親正在迅速衰老,很快將離我們而去。舊的農耕文明像街面的石板被碾爛,像老舊、歪斜的木結構房子,必將推倒重建。但是新的文明是什麼樣子?是現時的北京、上海、成都?是滾滾的車流,是鱗次櫛比的高樓,是我們鎮經過改造的下半個鎮?下半鎮的街道是像模像樣的水泥街面了,也有了綠化樹,兩邊都是五六層的樓房。樓房底層也盡都是鋪面,裡面所賣的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跟上半個鎮跟改革開放前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只是一到下午,街兩邊鋪面門前大打都是打麻將、鬥地主、下象棋的人。大大小小二十多間茶館里的人座無虛席,老的、年輕的、女的、男的,都在賭小錢。這是新的工業文明或者社會文明嗎?好像是,又不像是,總覺得缺少些什麼。殘缺的生命,殘缺的精神,殘缺的追求,殘缺的……。突然停電了,路燈熄滅了,很少的窗戶和門縫透出的光亮突然都消失了,周圍是一片死寂,重重的黑暗包圍着我。隱約可見的歪斜的房檐更顯得陰森恐怖,好像就要垮下來,壓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向前走了幾步。黑暗中傳來了鑼鼓和嗩吶的聲音,是下半鎮的九十一歲的章老太婆死了,正在做着法事。我想起了母親,想起母親的睡像。踩着腳下的街面石板,我在心裡喊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啊,不久母親將帶着童真,帶着憧憬來到您的面前,在您博大的胸懷裡,母親一定能平靜安詳地合上雙眼,靈魂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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