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河裡

　　雞叫三更之後不久，斜掛在頭頂的啟明星漸漸地隱藏在晨曦的身後，遠方的山巒開始顯現健碩的輪廓，晨霧便開始蘇醒，從地里，從河裡，慢慢地升騰開來，不緊不慢地開始籠罩河邊的村莊。

　　旁邊牛圈的水牛醒了，開始低沉的嚎叫。緊接着，老人開始咳嗽，女人開始晾晒衣服，炊煙開始和霧一起瀰漫，雞鴨鵝大聲地嚷着，歡快的撲向田野。

　　山村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這新的一天，屬於福林。

　　福林30歲左右，是生產隊的隊長。他的工作，就是召集社員出工，每天早晨、中午，他總愛站在水塘的旁邊，大聲的使勁地吹着口哨，直吹得脖子上的青筋直冒。有的人動作稍微慢點，他便開始大聲地叫罵：“我日你祖宗！”

　　沒人敢頂嘴的。第一，確實是自已動作慢了；第二，打不贏他；第三，祖宗離他遠着呢！

　　他就這樣像一位將軍，巡視所有的人都下田后，最後一個到田裡幹活，憑着一身的力氣，像頭紅着眼的豹子，快速並且充滿力量，犁地，翻土，灌水，插秧。

　　“隊長，來支煙。”地主奇安笑眯眯地遞上煙，他猶豫着，慢騰騰地接上，含到嘴裡，點火，但他卻不正視奇安，繼續埋頭干自己的活，他一直記住自己的身份：黨員，隊長。這種光環，像太陽一樣，籠罩在他的身上，他就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有的社員對他入黨不以為然，認為他罵罵咧咧並不先進，是在大隊興修水庫的時侯，靠自己的力氣，比別人多挑多跑，火線加入組織的。

　　福林認為，多挑多跑才是本事。把他惹急了，他會聲嘶力竭地大叫，你呢？你怎麼不多挑多跑？你有這本事？你們說呀？

　　福林認為，有沒有本事還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產量。

　　福林所在的村，地處丘陵，農村大都是水田。他嘗試着各種辦法：栽荸薺，栽甘庶，種油菜，種土豆。這些都不行，他又嘗試着把水稻一季改為兩季。

　　田裡實在是創不出金子，福林開始思考：水裡呢？

　　他晚上召集社員開會，例行集體唱首歌：“最大的恩人毛主席，最親的親人毛主席，公社的紅旗您豎起，集體化的道路您開闢，哎翻身解放全靠您，爹親娘親不如您，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們貧下中農最愛您。最紅的太陽毛主席，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您的革命路線指方向，您的光輝思想照在心裡……”

　　福林開始動員，用毛主席思想指導我們的行動，用糧食去換點錢，去買些魚苗放進水塘，賣魚可能收入好點，種糧同樣不能放棄。

　　福林的話，極有號召力，社員一致擁護。

　　於是，他開始想象，村裡魚兒在水塘翻騰的景象。

　　第二天，正值四月的中午，溫度開始回升。福林放完魚苗，一隻鱉昂首爬到塘邊，他用洗菜的蘿筐迅速地把鱉網住，倒到腳盆，然後把自己光着屁股的兒子，放到旁邊，他要讓兒子長長見識，除了人之外，還有會爬的東西。

　　他放心地扛着鋤頭，到田間幹活。不一會，鄰居的奶奶大聲呼救：喊福林呀，兒子被鱉咬了！

　　福林一路飛奔趕回家的時侯，兒子正在腳盆邊抹着眼淚，兒子兩腿之間有一個鱉頭，還有一把帶血的菜刀！

　　福林的老婆是個瘋子，站在旁邊傻傻地笑着。鱉咬的是兒子的命根子，福林想象得出來，瘋婆婆當時的果斷和勇敢，手起刀落，準確無誤，毫髮未損！

　　農村有種說法：鱉咬住人的時侯，不打雷，是不鬆口的。四月的晴天是不會打雷的，是瘋婆婆救了兒子！

　　福林抱起兒子，用手拔弄兒子的命根子，發現依然鮮活，於是，他逢人便誇：瘋子聰明！

　　農村四季，在雨雪的交替之中，轉換得特別快。轉眼就到了年底，魚塘收成依然不好。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比往年任何時侯都來得早。福林最怕過冬，山村離東海不遠，強勁的北風肆無忌憚地橫掃着山村貧脊的土地。讓原本寒冷的冬天，格外嚴寒。這是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很多人家裡缺衣缺糧。福林的兩個兒子和瘋婆婆，早早的喝下兩碗麵糊，四個人擁坐在床上，蓋着一床並不太厚的破棉絮取暖，福林在瘋婆婆不停地嘮叨聲中，伴隨呼嘯的寒風，沉沉的進入夢鄉。

　　等村民拍打福林的門窗，他從夢中驚醒的時侯，屋頂已火光衝天，瘋婆婆還在灶里不停地添着柴禾。他知道了起火的原因。福林一隻手抱着一個兒子，飛快地跑出黑乎乎的門外。

　　福林失望了，不能改變的，依舊不能改變，山村還是山村。

　　村裡的老人開始勸導，一切都有因果，鱉為什麼讓你發現？為什麼咬你的兒子？又為什麼咬你兒子的那個地方？為什麼是你家起火？報應啊！

　　福林開始變得沉默，每天早晨、中午，只聽見哨聲，聽不見吵嚷。在他不到40歲的時侯，大兒子瘋了，離家出走， 杳無音訊。

　　從此，再也聽不見哨音。他的青春連同口哨，就這樣一起靜靜地埋進時光的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