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陽光

　　小丸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排在等待檢票的隊伍的最末端。

　　刮來一陣寒風，夾雜着一股濃濃的汗臭味。小丸回頭看一眼，身後來了一個衣着樸素的農民工。他的頭髮似乎已經是一月沒洗了，黏成一塊一塊的。加上他滿臉的疲憊，黑眼圈，眼珠周圍的血絲，小丸不僅沒覺得臟，反而替他難受。

　　每個人都想西裝革履，帥氣瀟洒。若非生活所迫，誰又願意落魄至斯呢？

　　要是在以前，她一定會很鄙夷的給他一個白眼。但現在，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着說：“大哥，你去哪兒？”農民工也笑了，露出的是滿口黃牙，左邊的牙齒上還沾了韭菜葉。他說：“我去深圳，打工。妹子，你呢？”

　　小丸望望夜色漸深的成都，若有所思：“我只是要離開這兒。”

　　成都火車北站就像是一座碉堡，在寒風中保護着碉堡里的每一個人。但小丸卻依舊覺得很冷。只要還在成都，他就會覺得冷。

　　成都的夜一直是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今夜依舊如此。天空灰濛濛的，既不像夜晚，也不像白天。反而像是一個張開了大口的怪獸，要將成都一口吞下。小丸迫不及待要進入候車室，只有這樣，才能與成都隔絕開。雖然北站也屬於成都。

　　她拖着行李箱，兩個輪子在地上“格格”的響，像是牙齒打架。

　　前面是數十級階梯，小丸吃力的提起了行李箱，將身子都壓得彎了。旁邊伸出一隻大手，將行李箱扛了起來。小丸不用回頭，已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汗臭味。

　　那位農民工笑說：“這種事情當然是我們男人來做。”行李箱很重，將農民工的腰也壓彎了。

　　這個動作，這句話。這一切，都很熟悉。

　　小丸想起了四年前剛來成都。那時的她和天底下每一個即將步入大學的學生都一樣，有着一顆單純、好奇的心。新的城市，新的學校，新的同學，新的生活。或許，自己也會變成新的人。

　　那一天，她同樣是有一個大大的行李箱。她正將它連拖帶拽的往公交車拉，一隻手從後面伸了出來，將行李箱扛進車，那隻手的主人說：“這種事，當然得男人來做。”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他很帥氣。

　　小丸和天底下每一個花季少女一樣，看一個男生，首先在心底里冒出的評語就是：帥氣！

　　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長，很漂亮。他的臉上皮膚也很白，皮膚幾乎完美。身高約是一米八，在小丸看來，這一切都很完美。就連這次相遇也是很完美，完美得像是上帝創造了這麼一次邂逅。

　　他叫陽光。

　　陽光的陽光。他總是這樣介紹自己。

　　第二次見面，小丸是在開新生見面會，她坐在人群中間，低着頭玩手機。耳旁響起了掌聲，她便也鼓掌。直到有人說：“我叫陽光，陽光的陽光。”她才抬起了頭。就看見了他。

　　西裝革履。很成熟。似乎更帥了。她很認真的聽他的發言，卻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

　　第三次見面是在一次部門聚會。她喝不了酒。但新認識的朋友一個勁的灌。她舉着酒杯，正準備豁出去了時，身後再次伸出了那隻手，然後是他的聲音響起：“我幫她喝。”

　　陽光。

　　陽光。

　　這晚，小丸覺得自己處在陽光的沐浴之下，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似是到了天堂。

　　這晚，小丸用瘦弱的身體把陽光從酒吧里扶了出來，他在地上吐，她在旁邊流淚。

　　這晚，小丸迷迷糊糊的將自己交給了他。似乎正如新認識的朋友講，來大學的第一件事，談戀愛，使自己從女孩兒變成女人。

　　她做到了。

　　為了他。她逃課，她打遊戲，她吸煙，她喝酒，她賭博。

　　但在她看來，一切都理所應當。

　　他是學生會主席，有許多的應酬。他每次都帶上她。她也樂於被別人稱為“嫂子”。只有有他在身邊，做什麼都好。

　　在陽光身邊，每一天都過得很陽光。

　　直到有一天，她發覺自己懷孕了。

　　她嚇得六神無主，找到了他。

　　他慢慢點燃了一支煙，紅色的火光在夜色里異常奪目。路燈忽然熄了，她看不清他。只看得見那紅色的火光，就像一條毒蛇的信子，一閃一閃的。

　　他終於將煙頭扔掉，用鞋子踩了又踩。就像在踩一隻螞蟻，踩一個異常嫌棄的東西。然後以他們相識以來她從未聽見過的聲音說：“打掉。”

　　小丸也已想過，當然是要打掉。

　　可陽光繼續說：“我最近沒時間。你自己去。”從懷裡摸出了一沓錢，遞給小丸。小丸一陣苦笑：難道這種事情，他都不能陪自己？

　　她一個人去了醫院，然後一個人回了宿舍。她心裡暗暗生氣，便賭氣沒聯繫她。一賭便是七天。他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七天。

　　她終於是輸了，於是滿城市的找。

　　終於找到他時，他正躺在床上，身邊是另一個女人。

　　她苦苦哀求。他卻始終正眼也不瞧。

　　在這段愛情上，她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輸。

　　她獨自走在學校的街頭，那一晚還是很冷。狂風卷積着掉落的金黃色銀杏葉，打在她的身上。很疼，很冷。但漸漸地，她已沒了冷的意識。剩下的只是痛，撕心的痛。她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小說里的失戀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原來小說里寫的並不真實。

　　如果此刻她去寫小說，寫的肯定是最好的。只是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了。哪裡還能寫？

　　但一個人要想死也很難。要墮落，卻很簡單。

　　小丸開始出入於每一個酒吧，每一個娛樂場所。她和每一個人都可以喝上幾杯。她可以和任何樣的男人睡覺。她覺得，這是對他的懲罰。

　　直到她明白那是對自己的懲罰的時候。已經是大四了。四年的大學時光已經結束了。

　　她帶着滿目瘡痍，打算離開這座城市。四年裡，她得到的，僅僅是滿身的傷痕。

　　火車緩緩發動，她閉上眼睛。

　　等她睜開眼睛時，已經離開了成都。

　　離開了這充滿誘惑又充滿罪惡的城市。

　　火車就像是一條黑色的龍，從一個怪物的血盆大口裡出來，帶着希望，走向遠方。遠方，肯定有真正的陽光。

　　作者註：本故事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本可寫上很多，但應故事裡主人公的要求，將大部分情節隱去。故事裡人物名字均為化名。

　　文/深淵 2014-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