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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風雲易古齋

手機:M版  分類:舊聞舊事  編輯:pp958

  “易古齋”的前身是個裝裱作坊,掌柜唐明軒祖上傳下一手裝裱的絕活,憑着精湛的手藝生意越做越大,到了唐明軒手上,店面變成仿清的二層小樓,轉做古董生意,裝裱便改成了修複名貴字畫。“易古齋”有兩層涵義,一是交易古董,二是取“醫”的諧音,暗含“醫古”之意。

  唐明軒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鷹鼻鷂眼,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幾根黃鬍子,眼珠也是黃的。都說這樣的人難斗,能做大事兒,要麼是世之梟雄,要麼大奸大惡。傳說唐老闆一筆好字畫,但誰也沒見過,怎麼看唐明軒都是個在生意場周旋的生意精。

  易古齋的夥計中有一個叫蔣三兒的怪人,他進易古齋是自薦的,唐老闆本不想收,可是這蔣三兒看上去柔柔弱弱像個書生,腦後卻生着反骨,在易古齋門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唐明軒怕鬧出人命暫且留下,暗中觀察,發現此人除了貪愛字畫外並無不軌之舉。一日無事,唐明軒將蔣三兒叫到房中:“我看你也是條漢子,說吧,到我這兒圖個什麼?”蔣三兒撲通一聲跪下道:“學本事!”唐老闆抿了口茶道:“唐家手藝不傳外姓。我看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不會不明這個理吧?”蔣三兒道:“我不學裝裱……”“哦……那你學什麼?”唐明軒嘴角勾出一絲笑意。

  “作偽!”蔣三兒跪着,盯着桌腳。

  唐明軒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易古齋憑的是真本事,無偽可作!”說完哼了一聲,拂袖而去,把蔣三兒一個人晾在屋裡。“作偽”就是製作贗品,是古董行里最忌諱的,也難怪唐明軒發火。

  第二天蔣三兒被派去打雜,白天蔣三兒在店裡幫忙跑腿,晚上就在店裡打個地鋪看店打更,不但學不到手藝,每月只有半塊大洋的零用錢。背地裡有人為蔣三兒叫屈,可是蔣三兒並不以為然。

  唐明軒沒有看錯,蔣三兒不是一般人,他原名蔣子揚,父輩原來在奉天城開當鋪,但蔣子揚卻沉迷字畫金石,爹媽死後,生意傳到他手上不出半年就敗落了,用全部家產換回一本《集古印譜》,細心精研,最後偌大產業只剩一把刻刀一堆石頭。正趕上日本人炮轟北大營佔了奉天,蔣子揚逃到錦城化名蔣三兒投到易古齋,有高人指點說唐明軒是作偽高手,所制贗品神鬼莫辨。

  古董店本來人就不多,白天店裡也清靜,一有空閑,蔣三兒就專註於牆上代賣的字畫,其中不乏名家之作。什麼顏筋柳骨、蠶頭燕尾,什麼《曹全》、《張遷》、《石門》、《西狹》,店鋪里還經常看到“張大千”、“李苦禪”印跡,也有吳昌碩與于右任的手筆,運氣好還能見到徐悲鴻的奔馬,齊白石的大蝦。晚上蔣三兒反覆臨摹,只要字一天不下牆,他就臨一天,一天字一天畫,舊的走了,新的又來了,風格各異,各有千秋。蔣三兒如魚得水樂在其中,不知不覺時間過了三年。

  唐明軒也知道蔣三兒在幹什麼,也任他折騰去。偶爾有名畫修裝,唐明軒就會讓夥計們迴避,只讓蔣三兒一個人打下手。可蔣三兒心思卻不在裝裱手藝上,只在字畫上,這樣他又見了古代名家的真跡,開了不少眼界。唐明軒幹活時自言自語,留心一聽倒全是真見識,蔣三兒也暗記在心。偶爾生意淡時唐明軒會扔本舊帖,竟是難得的精品。蔣三兒明白,唐明軒這是在傳藝。

  時光飛逝,年復一年,但此時的蔣三兒已非彼時的蔣三兒,易古齋也非彼時的易古齋。街上日本人多了,中國人卻少了。背地裡有人罵唐明軒是漢奸,替日本人做走狗。可按唐明軒的話說:“我是生意人,憑手藝掙錢,上門的是來送銀子的,生意人不和銀子過不去。”蔣三兒送貨時又聽行里人說唐明軒在幫日本人走私文物,盜老祖宗根基。他細一留意,發現深夜造訪的,果然不是中國人。

  深夜造訪的經常是“大和貨行”的老闆宮五先生,誰都知道他是個日本人,中國通。宮五每次來過之後,唐明軒都要在二樓的密室里忙上幾天,蔣三兒照常打下手。對於那些殘損的字畫唐明軒都會盡心去修復,但唐老闆又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價錢自然極高,唐明軒也賺了不少。唐明軒的理由是:“古迹重裝如病延醫,醫善則隨手而起,醫不善則隨劑而斃。書畫不遇名手裝潢,雖破爛不堪,寧包好藏之匣中,不可壓以他物。不可性急而付拙工,是滅其跡也。”宮五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而唐明軒正是這樣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又會做生意的“名醫”。

  “裝潢書畫,秋為上時”,秋季是裝裱字畫的最佳季節,天氣涼爽,溫度濕度最為適宜,往年也正是易古齋的旺季,可是這年秋天易古齋卻門可羅雀。因為唐明軒接了一個活兒,關了店門,放了夥計的假,獨留下蔣三兒在身邊。唐明軒在天井裡立了三天,第三天晚飯只喝了半壺清酒,喊聲“開工”,上得樓來,臉上和往日般如水的平靜。

  蔣三兒有種不祥的預感,月前,城東黃榜眼家失火,全家一十三口葬身火海,街頭巷尾傳聞是日本人乾的,為的是榜眼家傳的一幅字兒——趙孟頫的孤本《蘭亭十三跋》。果然,唐明軒要重裝裱的正是那幅價值連城的《十三跋》。

  “書畫付裝,必先審視氣色。”唐明軒這一審氣又是三天,之間宮五來過一次,唐明軒又向宮五加價五百大洋。蔣三兒都聽得一清二楚,心有不悅,沒想到唐明軒竟是個見利忘義之徒,心裡便打下主意。

  唐明軒拿出看家本事,半月後,本來已灰頭土臉的舊字已裝裱精好,又不剝蝕古香古色。蔣三兒算是看到了唐家真正的手藝,他明白唐明軒算是已收下了自己這個傳人,但心裡卻高興不起來。就在當晚,蔣三兒將唐明軒灌醉攜《蘭亭十三跋》悄悄離開了易古齋。

  丟了貨,唐明軒只好對宮五那邊一推再推。但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蔣三兒竊走《蘭亭十三跋》一事不脛而走,同行里都說蔣三兒明大義,等着看易古齋的笑話。宮五聞到風聲放過話來,十五月圓定要收貨。

  十五這天,人們就等着看易古齋的笑話,唐明軒大開店門,端坐店中品茶,穩若泰山。不多時宮五也來了,並“請”了城裡有頭臉的同行,一進門便笑道:“唐老闆,這幾位想藉著今天這個機會長長見識,一睹孤本真容。”唐明軒大笑:“歡迎歡迎。”他心裡明白,這分明是怕他用贗品瞞天過海,因為行里人都知道,唐明軒擅長作偽。

  唐明軒遞個眼色,夥計捧出一個紫檀畫匣,眾人都不做聲看着唐老闆。唐明軒不慌不忙抽開畫匣,裡面有黃色細錦包着,打開黃錦裡面是一“宋式裝”的捲軸,唐老闆緩緩打開捲軸:“各位上眼!”

  宮五沖那自奉天請來的倪廣仁先生使個眼色,倪先生端着眼鏡俯下身眯起眼細看起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突然放下眼鏡道:“這是偽本。”眾人驚嘆,又好像是在意料之中,宮五緊張地看着倪廣仁道:“你可看仔細了?”倪廣仁胸有成竹:“趙字楷行兼入,運筆如風雨,本該藏而不露的筆法他都絲絲縷縷大膽表露,趙孟頫真本中,本本都能察覺,但此本卻不見半筆,再說這印,《十三跋》現世近六百年,完本上鈐印章近百,印色因年代不同而不同,而此本印色同樣同色,如出一人一手一招式,‘真’得過頭反而露了馬腳,就假了……”

  幾十雙眼睛直盯着唐明軒,唐明軒哈哈大笑:“倪先生果然好眼力。”說完突然嘶啦一聲將那捲軸撕碎,眾人唏噓一片,雖說是贗品,也是一件難得的上品,就這樣毀了不免有些惋惜。唐明軒道:“這是在下茶餘消遣,這真本嘛,改天請大家一觀。”誰都聽得出這是應付之詞。大家都從宮五的臉色上看出了唐明軒就要大禍臨頭。

  正在此時,突然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唐師傅,照您吩咐我回來了。”眾人一看,來人原來是蔣三兒。唐明軒彷彿長吐了一口氣,笑道:“各位,剛才是和大夥開個玩笑,這《蘭亭十三跋》裝裱還差最後一道程序,需要到外地跑一趟。”說罷,打開蔣三兒手裡的捲軸仔細看了一番,又展示給眾人,倪廣仁眼戴上老花鏡仔細照了半天,沖宮五點點頭。宮五胖臉上立刻堆出笑容。

  蔣三兒及時回來,解了易古齋之難。眾人散去,唐明軒鬆了口氣,關了店門悠悠問道:“你為什麼回來?”蔣三兒跪下:“老闆於我有恩,蔣三兒一時衝動做了大逆之事,卻不想害了恩人。但蔣三兒雖貧賤,也不想辱沒祖宗而與倭賊為伍,大恩不言謝,日後定當回報。”說完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離去。

  後來蔣三兒在錦城另起爐灶,開張之日易古齋卻因替日本人做事受同行唾罵排擠關了門,從此再無易古齋,更沒有唐明軒這一號。漸漸地,人們就把易古齋給忘了。

  數年後,日本投降,國人歡慶,昔日的蔣三兒已成為錦城古董界的人物。八月十五中秋節,蔣子揚發帖將同行請到聚仙樓,展出一卷捲軸,正是當年被宮五掠去的趙孟頫孤本《蘭亭十三跋》。原來蔣三兒當晚盜走真本用了半月時間造了份假的,將真本保存下來,不但騙過宮五,竟連唐明軒這個作偽聖手都騙過了。

  就在這時,人叢中走出一人,搶到捲軸前劈手嘶啦幾聲將那價值連城的捲軸撕成碎片,此人正是消失多年的唐明軒。唐明軒用茶將捲軸濕透揭去襯底,紙上若隱若現有一方小印——唐明軒制。“字底留痕”是唐家手藝,顯然這幅《十三跋》是唐明軒所制的贗品。

  唐明軒朗聲大笑,掃視眾人:“唐某人豈能真讓國寶落入倭人之手?”說罷,留下目瞪口呆的眾人揚長而去,從此,唐明軒攜《蘭亭十三跋》真本銷聲匿跡。蔣子揚與眾人方才明白當日蔣三兒盜去竟是唐明軒所制的贗品。

  不忘唐明軒之恩,蔣子揚以唐明軒傳人的身份在錦城重新掛起了“易古齋”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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