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鄉車上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得得9
天灰濛濛的,看上去就在人頭上,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如果不是候車室涌動的人潮,不是平時一百五的票價突然漲到兩百,你根本不能意識,這是一年一度的國慶長假。眼光所到之地,映入眼帘的是,人們五彩繽紛的臉上,洋溢着的就要歸鄉的快樂。到下午五點的時候,車終於從虎門總站發出。發車前,一個套着紅袖標的車站工作人員在車門口看了看,大聲喊道:“超載的人下去,超載就不能發車。”
然後,就走了。押車的衝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呸了聲道:“沒位置的先下去,到站外去等,到外面再上。”幾個沒位置的就抱怨着跟隨着押車的走了下去,四十個位置的卧鋪大巴坐得滿滿當當,在人們歸心似箭的煎熬中緩緩啟動。
車子開出站門約200米后,在一個空曠處靠邊停下。押車的帶着十幾個乘客上來,在卧鋪間的走道上鋪上海綿墊子,每人找了位置,各自坐下或卧下后,車子重新啟動。黃金長假回家的人多,車輛緊張,超載哪裡都屢禁不止。我因為熟識賣票的,早早地得了個好座位票,就在車中間那排卧鋪第一個位置。我右邊的走道上卧着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加了五十塊錢將她老婆安排在原來留給司機用的卧鋪上;左邊的走道上坐着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扎着一支馬尾辮,一上來就不停地打電話,聽口氣是給一位要人的。她衝著電話嚷道:“師傅說要給我位置的,你放心,放心。好,好,沒位置我再給你打電話。”
放下電話來,她殷勤地問司機與押車的吃不吃葡萄,說侄子給她買了那麼多葡萄,她吃不完。押車的開玩笑說:“誰吃你的葡萄,現在豆腐也沒人吃。”
她就笑,問他她的座位在哪。押車的說:“你先坐那裡,現在哪裡來的座位,到時候,我到裡面給你找下。”
她失望地坐下來,邊坐邊嘀咕說:“反正我要座位的,我侄子說你們要給我安排的。”迴轉頭來,見我看着她,就對我說:“老鄉你是哪裡的?”我說了地名。她興奮地說:“那我們一個地方的,不遠呢,楊里沖你知道不?就上坡那裡。”
我點點頭道:“知道,我知道那裡。”我的眼前浮現出一道長長的坡來,兩邊是樅樹覆蓋的高山,旁邊還有個採石場,經常有幾台碎石機在那裡刺耳地響,在公路旁平白地造出一道高聳的石壁來。我讀初中時,去鎮上參加會考回家沒車坐,曾經與十多位同學步行回家經過那裡。天很黑,我們在坡頂還休息了一陣,每人對着夜色撒了一泡尿。那是我們那地方公路上最陡最長的坡,後來公路改造把它挖下去了,平坦了許多;但它的陡長因為那夜的緣故,我一直忘懷不了。
她問:“你在虎門哪裡上班?”
我說:“我沒在虎門,在深圳。”看她疑惑的表情,就補充道:“過節票不好買,這裡賣車票的認識,就來這裡了。”
她“哦”了聲道:“怪不得你還從深圳來這裡。我沒買到票,但師傅說要給我位置的。我侄子在這裡做“110”出警隊隊長,誰敢得罪他。”
我點點頭說:“那是。”她還想說什麼,我卻已經把頭扭向這邊了,有點累,不想扯這些無聊的事情,乾脆躺下去睡下。
睡得朦朦朧朧中,突然被前面一陣笑聲吵醒。坐起來探出身子一看,車子已經上了高速,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了一個姑娘,二十多歲的年紀,披散着一頭披肩發,臉倒很一般,可能與司機、押車的熟悉,正與他們說笑。一個司機說剛吃了她買的麻辣雞爪,肚子疼,懷疑是她詛咒了他。那女的比較潑辣,尖聲說:“老兵你去死,誰罵你啊!憑大頭說,我罵你了嗎?”
大頭是正開車的司機,四十多歲,他穩穩地握着方向盤笑着說:“我沒聽。我一心開車,安全第一,哪裡來注意你罵沒罵他。”
那個叫老兵的是個粗喉嚨,也四十多的樣子,大聲說:“你嘴巴沒罵,心裡罵啊,哎喲,肚子好疼。大頭你靠邊停下。這豬壓的心毒,吃了她兩隻雞爪,盡在心裡罵人,哎喲,哎喲!”
那女的沒好氣地說:“莫停,活該!誰罵你啊,豬腦殼。”
大頭笑着把車開靠邊上,停下來說:“吃個教訓。她的東西你吃得么,你以為是你婆娘。”
旁邊也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湊熱鬧說:“一根腸子通屁眼,白吃了。妹子家的話,硬是准。”大家哈哈大笑,老兵提着褲子,慌慌張張地下車而去。
大頭拿出煙,順便丟了根給老人,點上抽了口,吐出一團煙霧,沖那女的道:“今天老兵吃出禍事了。五妹子,不服你(不行。”
那女的,也就是五妹子得意地說:“你服就好。女人可不是好惹的,給你個經驗教訓。”
“我不得罪你就是,萬一得罪了,還請五妹子你手下留情。”大頭笑眯眯地彈了彈煙灰。
“那不行。得罪了就一視同仁。”五妹子笑嘻嘻地說。
旁邊的老頭打趣說:“妹崽,這是你的不對了,古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退一步,天寬地寬,毛主席也說,要給人改正的機會。你比毛主席還厲害,簡直是武則天。”
大家哄堂大笑,五妹也笑,眼睛眯成一條縫,真不是一位漂亮的姑娘。
過了一會,老兵系著皮帶上來了,車子繼續前進。老兵誇張地嘆口氣說:“唉,今天虧大了,被人罵慘了!”
“你屋裡死人!”五妹子捂着腦袋罵道。原來老兵趁她不注意,在她頭上敲了一指頭。
老兵威脅說:“你再罵,我也罵了。男人家罵起人來,比妹子家還厲害。女人跟男人斗,是雞蛋碰石頭,自不量力。”
五妹子絲毫不示弱,說:“男人有什麼了不起,男人會的女人都會,難道我還怕了你?”
大頭接腔道:“五妹子你這話就說錯了,男人會的女人都會?那我問你,男人犁田擔谷,女人能嗎?”
“怎麼不能?我媽就經常做,雙搶幹活比我爸還厲害。現在,不是以前舊社會了,男女平等,有的女的比男的還能幹,這次北京奧運會,中國奪的金牌女的就比男的多。”
老兵問道:“誰說女的比男的多?你知道什麼,不讀書不看報,肯定是猜的,還想騙人。你說中國共得了多少金牌?”
五妹子被問住了,等了好一陣,才猶豫着說:“48塊吧,我忘記了,我看電視里放過的。”
大家轟地笑了,笑得五妹子很不好意思,臉紅紅的。老兵得意地笑着說:“被我識破了,還說女的比男的強。俗話沒錯,頭髮長,見識短。50塊,記得啊。”
“是51塊。女的得了27塊。”這時,我右上鋪一個年輕男孩插嘴道。
五妹子好過些了,說:“都是文盲,誰也別笑誰。金牌女的多是事實,女的厲害些。”
大頭說:“好,五妹子你說女的厲害,那我問你,為什麼做那個女的要在下,男的要在上?”說完,就自己放肆地笑起來,許多人跟着也笑。
老兵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幸災樂禍地道:“男上女下,是規矩,哪個也動不了。你還說女的厲害么?”
五妹子生氣地說:“不說這個,誰跟你們比這個,你們都不得好死。”
老兵說:“那我再舉個例子,看你還說女的比男的厲害不。深圳一個小姐你知道吧,出次台不過幾百塊。要是個男的在深圳做鴨,出次台至少幾千!男的就是比女的強。”
大家又是曖昧地哈哈大笑。
“不與你們說了,都沒個好的。”五妹子真的生氣了,不說話了,低頭玩手機去了。
幾個男人索然無味地閑扯了下,就安靜了。過了一會兒,我上鋪的禿頂男人下來了,坐在前面通道進口邊,拿出一張打印出來的紙說:“老兵,你說今天會出什麼?”我瞟了一眼,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還有一些簡單的圖形。
老兵接過紙,看了看說:“這句里有個2字,還有個3字,要是我就買個特碼,買23,買個200塊。”
禿頂道:“那你買,我給你下單。我不買特碼,今年運氣不好,買輸了2萬多了。去年我還贏了幾千,只怪我膽子不大,去年不多買點。我壓他娘的,今年不曉得撞了什麼鬼,連續壓了幾期雙,偏偏出單;等我買單,雙偏偏出來了。”說完,唉聲嘆氣的。
“要我說,運氣最重要。看準了就壓,就賭老天爺。買特碼難,買大買小,就像扯勾,全憑手氣,沒買對只能罵自己的娘。這期,我看就買大。”大頭說,“連續出兩期大了,乾脆再賭一把,事不過三嘛。”
老兵不贊成,說:“誰管得清,六月的天,說變就變。我前年在公明打工,那是做工程,一年有五六萬的收入,全部買碼了。有一次,花5000塊買了特碼8,壓3000買大,結果偏偏出了個9,氣得我吐血。這碼也怪,你買小了就中,買大了就不中了。不過也講個命,聽說長安個洞口老鄉,上次買中了,得了80萬,不知哪裡行的狗屎運,幾世修的福。”
一旁的老頭說:“我看過的,那樣的是墳屋場選得好。墳屋場選得好,後代丑也有八成。武岡城裡有肖全福,你們曉得不,六十年代鬧飢荒,他去雲山挖野菜,硬是挖出一罐元寶,狗日的抱到半路上,卻鬼迷心竅地下塘洗澡,結果人沒了,金子也沒了。就那個命。屋裡去問仙娘,仙娘管他爺爺埋的地方靠水,財來也水打去。屋裡就把墳移了,現在他的孫都當中央幹部了。去年他老婆做生(過生日),他孫子回來,那個鬧熱我沒見過,小車幾里路長,武岡書記、市長都去了。”大家感感慨聲一片。
“祖墳是要選好。”禿頂說,“今年我還要輸,就也要看看。不行也遷。兒子過兩年就考大學了,耽誤不得。”
“那耽誤不得。我看你今晚還是買大,聽我的,不會吃虧。”大頭有把握地說。
“買小。我買100塊23的特碼,你幫我下下單。我本來是發誓不買的,在婆娘面前說,再買把手剁了。今天不曉得么個事,預感蠻強,乾脆花100破破戒。”老兵對禿頂說完,站起來說,“大頭,你去困下,我來。”
禿頂說:“好。我幫你下,等過了十二點就開單了。”
“你肚子沒事了?”大頭把車靠邊停下,讓出了位置。
老兵邊發動車子邊說:“沒事了。五妹子嘴巴毒是毒,心還是好,以後嫁了人,肯定是觀音菩薩,要被男人供起來。”
五妹子就咯咯地笑,卻不接腔,說了聲“短命鬼”,仍然低着頭玩手機。
禿頂站起來,轉身往我上鋪爬,邊爬邊說:“我還是買小算了,我買500的小。買大都買怕了。老兵今晚看你的了。”他就在上面打通莊家電話,開始下單了。
大頭在旁邊搖頭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過下就曉得結果了。”
老兵笑道:“反正個賭字。大不了去錢消災。”
車子突然減速了,開下了公路,在一個大坪上停了下來,到吃飯的地方了。大家都被喊下去,車門也被鎖上了。大坪上停了幾輛大巴,黑壓壓地都是人。我隨着人流上了廁所,洗手後去餐廳花十五元錢買了個快餐,菜少且粗劣,飯干而無味,勉強咽了幾口我就吃不下去了。握着筷子,我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四處張望,司機們拎着線路牌上樓開小灶了,寬敞的大廳或站或坐了許多進食的旅客,生意很好;有的人甚至買十五元一桶的方便麵,這在超市一般只賣四元。對於這個,我以前也體驗過幾次,總的來說,旅客的境況是一次比一次好;雖然說還遠遠沒有到正常的地步,但相對以前確實是慢慢在進步。以前,是十元每份,必須吃,不吃也要交錢,甚至還要挨罵挨打,飯菜的質量更是噁心,不吃出石粒、老鼠屎與頭髮是不正常的。中國,用許多普通人辛勤的勞動、卑微的人格、屈辱的經歷換來了發展,在這歷史的打工潮中,有多少人流下了淚水而悄悄擦去,有多少人遭遇着不公平的待遇而默默勞動?有多少自認為是民間代言人的學者與專家看到呢?這都是看不到的,或者是看到了也假裝沒有看到。可喜的是,一切在改善,改善就有希望。我的心,為他們而潮濕。
吃飯後,車開了大約個把小時,老兵說:“不曉得今天韶關查車不,應當講都十一點多了,又是國慶節,那些狗娘養的都回家抱婆娘睡覺去了。要不要打電話問下前面的車。”我往窗外望去,外面黑黑的,只有那些高速提示牌上的白字在車燈的照射下熠熠閃光。韶關是廣東靠近湖南的門戶,過了它,夜就是湖南的夜了。
大頭說:“穩點好,現在交警狡,狗壓的逢年過節都不睡的。我打個電話。”這時他的電話響起來,他接了電話說:“是衡陽的老楊,他的車在我們前面,說前面幾十里遠加油站有交警查車。怎麼辦呢?無法下高速。我壓他娘的。”
老兵無可奈何地說:“沒辦法。到時候人藏下,衝過去,在高速路上他們不會強攔的。”
車開了一會,果然見一加油站邊停了幾輛警車,幾個穿反光背心的警察站在路邊,幾輛車正接受稽查。大頭衝過道里喊道:“交警查車,沒座位的困倒,藏一下。”
過道里的人都躺下去。車經過查車處時,我看到一個交警向車揮手示意靠邊停下,但車卻飛快地過去了。老兵沖窗外吐了口痰說:“娘娘的,要追上來,我就說沒看到。天黑,誰有閑去看狗。”
大頭說:“開快點!追上來就慘了,你喊爺爺也沒用。那幫孫子,只認錢。”說著,探頭看後視鏡,看了好一陣說,“沒來追,媽的終於過了一關。”
五妹子說:“走了王八運,被你們這幾個天殺的躲過去了。2000多塊錢到手了,瀉痢疾的。”
老兵笑着罵道:“你個鬼妹子!剛還說你心不毒,看人家過節賺點錢就眼紅。你當我們容易,關卡多呢,剛開始,萬里長征走了第一步。再管下,放假人多,車裝不過來,你不超載人家回不了家,就罵你娘。”
老頭附和道:“是的。大家都要回家,叫花子也要家。”
五妹子笑道:“你倒還超載有理了。交警查過了啊,難道還會查?”
老兵說:“那只是廣東的,你以為天下交警是一家嗎?就是一個娘老子生的親兄弟,也各有各的家。廣東的查了,郴州的查,衡陽的查,邵東的查,你過人家的路人家總要查一查。”
大頭也說:“開車不容易。油價高,開支大,超載違法,不安全,不超載於情於理不行,跟錢也過不去。”
老頭感嘆說:“這年頭做什麼都不容易,還是毛主席時代好,大集體主義,人心好,貪官也少。我們是老了,越來越跟不上時世了。”
我頭上的禿頂也說:“還沒八十年代好,那時剛夠吃飽肚子,卻沒這麼多煩心事,心也沒這麼累。現在生活好了,怎麼做什麼都難,人也累。”
這時我覺得一陣疲倦襲來,眼皮上似乎爬滿了瞌睡蟲,人進入了一種昏然的狀態之中。他們的話越來越遙遠了,越來越小,最後什麼聲音也沒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陣手機聲驚醒,只聽上鋪在上面接電話:“你管么個?開了,是多少?32?他娘偷人,我壓他娘,我怎麼就不買大,娘賣椎模
大頭得意又惋惜地說:“叫你買大你不買,現在知道了。”
禿頂說:“運氣真他娘的丑,一念之差,32,老兵的23反過來就是,娘賣椎模±媳
稅桑 裁谷艘桓觥!
老兵卻沒睡,在我左邊的卧鋪說話了:“幾百塊錢嘛,願賭服輸。說我霉人,我看你到廣東打幾年工,打傻了。”語氣有點懊惱,大家都沒有做聲,車內一片沉寂,耳邊只有車子行駛的沙沙聲與發動機的嗡嗡聲。
“你娘個祝∽茉謖飫鎄僕僕疲 獻硬凰 趿耍焙竺嬙蝗幌炱鷚簧 ɡ祝 歉齟蠛旱暮鶘
“你娘沒有!你推什麼?只放我這裡放得,碰下你的腳你罵人。你嘴巴乾淨點!”是個尖利的中年女聲。
大漢坐在過道中吼道:“你再推,我就扇你兩耳光!”
“你扇下試下啊!你把垃圾桶放你面前試下,你凶什麼!”女的也不示弱。
大漢很憤怒:“你再退,看我不扇你!總推,還讓人睡?娘賣椎模
他可能是個懵懂的烈火性子,坐起來就要上前去,旁邊的人趕緊拉住,司機也勸。那女的見情景也有點怕了,不做聲了。爭吵的原因是過道里的垃圾桶,裡面有旅客帶的小孩子的尿糞,放在那女的卧鋪旁,非常刺鼻難聞。她忍不住不時把它往後面推,而後面過道上卻躺着那大漢,桶一碰着他的腳,他也就往前推。兩個人這樣暗裡推了幾次,大漢終於怒了。最終,老兵叫押車的把桶子提走,放下面的尾箱了。
被他們一吵,我清醒了不少,看向窗外,綠底白字的指示牌已指示到了衡陽地界。打開手機,時間是深夜2點多了。過了一陣,老兵接了個電話,對大頭說:“衡陽高速路口查車,你到上次那地方停一下,把人運過去。”
大頭問:“誰的消息?”
“蔣師傅。他的車子停那裡。老規矩,10塊一個,我們超載12個,100塊包干。”老兵打了個哈欠,爬起來說,“狗壓的,只要交警查車,他就發財。”
大頭說:“一晚上千都不成問題。”
車到了他們所說的那地方停了下來,一個押車的帶着超載的下去了。車子拐了個彎開了不遠,交費后出了衡陽高速收費站,果然有交警上車檢查,徒勞而放行。開了一陣,車子停下來,等了一會兒,下去的12個人重新上來了。原來高速出站口那裡查車時,有一些頭腦活的、有關係的就會知道消息,在前面通知車主,收取一定信息費;或者按人頭收取費用,開車在前面分運超載人員,從高速路旁的公路繞過檢查。明白了其中的門道,我心裡不由得暗暗感嘆,這些人的活泛;也感嘆大半夜的,這麼來回折騰,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只是苦了旅客。
我又迷糊地睡著了,不知道過久,迷糊地又醒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窗外依然是黑啞啞的,只有晃蕩着的昏黃的車燈,只明白家是越來越近了,一盞不滅的燈盞為自己始終亮着,許多雙關愛的心臟正為自己而跳動;想着這些,旅程中的那種孤單、疲憊也就被沖淡了,瞌睡蟲自己也歇息去了。於是,睜大眼睛坐在黑暗中,有意無意地向窗外望着,心裡想得漫無邊際。
不知不覺,車子到了邵東地段。大頭開始打電話,估計是給個交警吧,問他今晚邵東查不查車。那人可能說自己正在休假,不是很清楚。大頭就恭維着說了一些“節日快樂”、“日後定當拜訪”之類的話,套了下交情,就把電話掛了,又給邵東路段的吃高速查車飯的貨車車主打電話,但都無果。今晚下了點小雨,那些人都沒聽到查車的消息,也就沒出來了。大頭說:“可能不查吧,這些人消息靈通,要查瞞不過他們。”老兵沒有做聲,車子在黑暗中前進。
車燈下,路邊出現了一輛小貨車,兩個二十對歲的年輕人牽着兩頭牛正往車上趕。老頭說:“有人盜牛。”
五妹子也大聲說:“是啊,肯定是有人盜牛。停車去抓。”
車子沒有停下。老兵說:“你省省吧,豬腦殼,我們憑什麼抓,萬一不是盜呢?”他看了看大頭說:“你打個電話,向110報警吧。”
大頭撥通了電話:“邵東110嗎?在鬃處有人盜牛,對,鬃處,還沒到收費站,兩個年輕人,開一輛微型貨車,準備往衡陽方向跑,兩頭,恩,估計肯定是盜的。快來,不然跑了。”
掛了電話,老兵說:“收費站快到了,要不要下去看看,萬一查車就慘了。”
大頭滿不在乎地說:“不會查。管它,往前開。”
車快速行駛,到一拐彎處,老兵老成地說:“還是下去看下放心點,你停下。要查,就喊車轉移。”車子在過彎后才停了下來,不遠處停了許多車,隱約有警燈在閃,顯然有交警查車。大頭趕緊熄了車燈,老兵急促地喊道:“沒位置的起來,快下去,快點。”
車裡一片忙亂,超載的都急忙往下走。人走了,交警卻早就發現了,過來了一位交警,一上來就把前台上的駕駛證、行駛證拿了。一個中年交警說:“你逃,我看到了,下去了7個,把車靠邊,聽候處理。”
“你視力那麼好?七個?你看看,我沒超載一個。”大頭說。
中年交警點着頭說:“你蒙,你蒙!我看見咯,邊看邊數,下了七個。沒多你一個,只有少。”
“好,你視力好。還處理么個,我認。哎,抽包煙。”大頭順手遞了幾張紅票子過去,誠懇地說,“你當沒看見,天黑,誰有你那視力?”
那交警不屑地用手一擋,把頭一扭,下車走了。幾張百元大鈔掉到了車板上。大頭自我解嘲地邊揀邊說:“你牛,你牛,牛屁股。”
等了約二十分鐘,車子被放行。被認定超載七人,罰款1000元。老兵狠狠地罵了句“他媽的”,然後說:“這幫土匪,今天為他們運了。”大頭悶聲開車,沒有做聲。他顯然為剛才的自信後悔而自責。不知為什麼,我對他們有點厭惡的同時,還有一份同情與憐憫,靠車子吃飯,雖然有“馬達一響,黃金萬兩”的說法,但其實是風險又辛苦的,作息進食都不能正常,真的不容易。尤其是這種長途卧鋪車,他們是有可恨的一面,但更多可愛的一面,一切只不過是複雜人性的寫照與體現。
夜隨着車子一同奔馳,漸漸趨近了黎明,趨近了那個溫暖的家。四、五點的光景,雖說還沒有天亮,平時這時一般還在睡夢深處,但現在大家卻都醒過來了,坐在位置上興奮地用方言交談。任何時候家都是最令人嚮往的所在,一個人可以沒有錢,沒有伴侶,但就是不能沒有心靈的家園。
車子上邵懷高速時,我旁邊那個婦女對大頭說:“師傅,我去鄧家鋪,不從荊竹那邊去,你到隆回把我放下,我到那裡等人來接。”
大頭沒好氣地回答道:“那對不起,在隆回不下高速。你乾脆坐武岡去,再從那回鄧家鋪,還好點。”
那婦女顯然不好惹,大聲說:“那不行,我要到那裡下。你們答應我侄子給我安排位置,結果讓我在這過道上睡了一夜,我還沒找你們算帳。我是在鄧家鋪,離武岡那麼遠,就要在隆回下。”
大頭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老兵對她說:“好,隆回我下下高速。”
大頭說:“怕有交警查啊,上次在郴州下高速,幾個交警守在那裡,超載三個人罰了三千呢。”
老兵說:“已經罰了,全中國暢通無阻了。還罰,給他看罰款單。”
說話間,隆回出口到了。車子一出收費站,大頭就說:“壞了,有交警。”
上來了兩個交警清點人數,大頭遞過去罰單說:“別點了,超了五個人,在邵東被罰了。”兩個交警卻不理他,只管點人,年輕的一個到裡面清了一遍,對年長的那個點點頭說:“不錯,是超了五個。”另外七個已陸續在邵東、邵陽下了。
車子又被罰款一千,本來還要求轉客(由交警指定車輛將超載旅客送往目的地,由超載司機出錢),但考慮到已經被罰款,且車子已經要到達目的地,就只做罰款的處罰了。車子放行后,倒頭重新上高速。大頭鬱悶地說:“今天裝了十二塊石頭,裝到家門口,錢都進口袋了,卻被掏出來。真他媽倒霉!”
老兵也很煩,說:“剛才那老的交警真想打他一頓,死咬着要一千。那年輕的好說話多了。現在好了,不僅白乾了,分子還被扣完,還得重新去考試,又要錢,又要時間。”
五妹子同情地問:“不是說罰過了,不用再罰了嗎?”
大頭嘆了口氣說:“誰知道呢?他們說他們是高速交警,與公路交警不算一個系統,各罰各的。”這時,那下車的婦女租了一輛小貨車,拉着行李迎面而過。
老兵“呸”地吐出去一把口水,罵道:“被這婊子害死,把她放高速下了省事了。”
大頭點頭說:“我們也不能幹,要早在高速下幾個人在這裡等下,再下高速,就不怕檢查了。”兩個司機都心情不好,旁人也不好安慰什麼,車廂里回到了寂靜當中。
我躺倒在鋪位上,發現黑暗不注意間已經破碎不見了,晨曦從車窗透進來,到處有一絲絲朦朧的亮色了。我看見兩邊的山、水、農作物等都呈現着親切無比的姿態,一種熟悉而甜蜜的感覺把我包圍了。這生我養我的地方,這一片天空與大地,正是我徹夜奔波所要投送的懷抱,正是我一輩子的最愛。時光其實對它是無力的。它仍然是故往情景,質樸而美麗,每一個細微之處,都掩飾不住那撩人的美麗與情思。
寫於2008年10月的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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