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女郎

　　憂鬱女郎的銅像佇立在市心公園的草叢裡，周圍盛開着芳香四溢的紫羅蘭，還有大片常青的針葉松。孩子們的笑聲在公園裡回蕩，可是憂鬱女郎的眉頭永遠結着一團雲，一隻縴手永遠輕撫着額前的劉海，深邃的雙眼凝望着前面碧綠的草地，沒有人知道她心底的憂傷。

　　“她像天使一樣美麗。”一位英俊的青年在憂鬱女郎的塑像邊讚賞着，可是身邊的女友生氣地噘起了小嘴唇，於是他抱怨道，“要是眉毛再舒展一些，也有你一半的美了。”

　　“你怎麼不能像憂鬱女孩一樣穩重一些呢？”一位母親對身邊蹦蹦跳跳的女兒說，“你永遠都長不大，將來怎麼嫁得出去。”事實也的確如此，憂鬱女郎的一隻手捋着細長的辮子，讓人想起一位閑靜的小家碧玉。

　　“人生歸根到底都是憂傷的，那是人類對苦難的永恆記憶。”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棍深沉地說，他的眼裡有一汪深泉，兩條腿走起來一拐一拐，灰褐色的褂子在老頭的背上彎成一道弧形的小山。

　　黃昏的時候，一隻小麻雀停在憂鬱女郎肩頭的褶皺里，他已經飛翔了整整一個下午，可是一條小蟲也沒有捉到，他不想回到幽暗的樹叢里，見到母親那雙因貧困而失神的眼睛。對面柳枝上傳來婉轉的歌聲，那是兩隻喜鵲在歡快地調情。小麻雀感到非常傷心，特別是在他又累又餓的時候，他是一隻不走運的小鳥，成天在天上飛，也填不飽自己的肚子，沒有一隻小雌雀願意跟着他。母親前天晚上傷感地對他說，“孩子，媽媽已經老了，不能再保護你，你應該找一位善良的小麻雀，陪你走完餘下的旅程。”小麻雀的眼睛濕潤了，大滴大滴的淚水淌在憂鬱女郎的肩頭，只是沒有哭出聲，他不想讓喜鵲發現他的憂傷。

　　“你為什麼隨處小便？”小麻雀聽到一個聲音委屈地說，他向四圍望了望，兩隻喜鵲已經飛走，濃密的柳樹在黃昏里縮成一個黑影，遠處的草叢裡傳來蛐蛐的歡唱。小麻雀正在納悶，那個聲音又說話了，“我和你前世有一面之緣，所以今天在這裡見了面。”小麻雀終於發現了憂鬱女郎，他很歉疚自己剛才的失禮，連忙向她道歉。憂鬱女郎也不介意，她憂鬱地回憶起來，“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我在河邊洗衣裳，木棒打在石板上，唪唪直響，你划著竹筏子從我前面的河裡漂過，深情地朝我望了一眼。”說到這裡，憂鬱女郎停了會，她問，“小麻雀，你記得嗎？”小麻雀如入五里煙雲，可是看到憂鬱女郎哀婉的眼神，他還是努力點了點頭。“當時我很害羞，裝作沒有看見。可是，在我心裡，其實也挺喜歡……”她停了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說道，“以後的許多天，我都在河邊漿洗衣裳，期盼能再見你一面。你卻再沒有出現在我生命的長河裡。”憂鬱女郎說完，她的眼淚便再也隱藏不住，默默流了下來。

　　“別哭，別哭！”小麻雀勸阻她道，“傷心對身體不好，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呢？”

　　“其實，我也很想讓自己開朗起來，起先，我是一個快樂的女孩，日夜守候在這裡，看多了路人臉上的憂傷，於是，我也被傳染了。”

　　“哦，你在說謊，”小麻雀爭辯道，“剛才，我就看到一個活潑的女孩，唱着歌兒從碎石子小路上跳躍着走着。”

　　“那是因為她的年少，再過幾年，她也會憂鬱地從我旁邊走過。女孩長大了，就會有自己的心事。”憂鬱女郎接著說，“那天晚上，路燈發出幽微的光，一對男女坐在我前面的草地上親熱，他們發出難聽的聲音，讓我覺得很無聊，還有一點想吐。不久之前的一個夜裡，這裡就發生過一起命案，就在他們坐過的草坪上，一個年青人拿起一塊磚拍一個伯伯的頭，伯伯當場倒在草地上，頭上流了好多血，把地上的小草都染紅了，第二天來了好多警察和圍觀的市民，可是這事剛完，他們就在這裡偷偷摸摸的，還以為別人不曉得。”

　　“哦，是嗎？寧靜的公園也會有這種荒唐的事情。”小麻雀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也許你說的在理。若僅在風日和麗的白天，的確可以發現人間的許多歡樂。到了夜裡，黑暗隱藏了罪孽。”

　　“在明亮的白晝，我看到人們也並不快樂。”憂鬱女郎平靜的說，“他們臉上都戴着面具，老年人裝作一本正經，因為板著臉就不會給人留下什麼把柄，青年人表情漠然，因為這樣可以掩飾自己許多缺點，只有在天真爛漫的小孩臉上，你才會發現久違的笑容。”

　　“不對，那天我見到兩個年青人，在廣場邊的空地上，歡快地打着羽毛球。”小麻雀反駁說，“憂鬱女郎，你太偏激了，其實，人世間也有許多歡樂，只是你用一副憂鬱的眼神去看，自然找尋不到。”

　　“也許你是對的，剛才我說的只是陌生人間的冷漠，你談的卻是可貴的友情。”憂鬱女郎停了會兒，“朋友就靠得住嗎？小麻雀啊，你還小，閱歷不夠，多少朋友，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爭得面紅耳赤、反目成仇。”

　　“嗯，你說的沒錯。可是他們的臉上真的寫滿了笑容。”

　　“你見過崩着臉交朋友的人嗎？那只是他們的偽飾而已，人在本質上都很虛偽。”

　　“也許吧，”小麻雀有一些同意起來，他用翅膀拍打着憂鬱女郎的衣領，眼裡發出憐惜的光來，可能我們前世真的有緣，今生她就在我疲憊的時候，讓我趴在她肩膀上哭泣。他這樣想着，“咕咚……”他的肚子叫起來，小麻雀這才想起晚飯還沒有吃，於是他說道，“憂鬱女郎，我要走了，我要去捉一隻毛毛蟲來做晚餐，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給你捎一隻過來。”

　　“小麻雀，我只喝幾滴紫羅蘭的清露就可以了，不過，仍然謝謝你。”

　　小麻雀飛走了。他飛過一片稀落的村莊，來到清澈的池塘邊，有一群鴨子在水面上戲耍，他們把頭埋進水裡，屁股頂到天啦。一會浮出水面，嘎嘎叫個不停，池塘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鴨子叫。小麻雀很討厭他們的聲音，他想起那隻美麗的鵝來，她的皮膚白得讓人窒息，一雙小腳鮮紅髮亮，走起路來輕步慢移，風度翩翩，哪裡是這些醜陋的鴨子能夠比的呢？於是，小麻雀撲哧一聲，飛走了，他來到一個糧食加工廠門口，那裡有許多撒落在地上的米粒，足夠自己今天的晚餐，他輕巧的落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吃起來，他確實很有些餓了。有一個小男孩騎着一輛電動車，咆哮着衝過來。小麻雀一見陣勢，趕緊飛到屋檐邊的電線上，他看到許多漢子在一輛大車前卸貨，他們穿着粗大的衣服，上面滿是汗漬和土屑，臉上的汗水將褂子都浸濕了，腦袋歪在一邊，肩頂着一隻笨重的麻袋，歪歪斜斜的走到倉庫里去。看來這活實在辛苦，小麻雀想，可是他們臉上充滿了笑容，這可真奇了怪了。那個小男孩還在那裡橫衝直撞的，小麻雀看到大車邊也有許多撒落的米粒，就飛到那邊車底下吃起來。很快，他吃飽了，一隻小麻雀能吃多少呢！

　　他歇在車頂上，懶散地看來來往往的漢子卸貨，有一個穿襯衣打領帶的胖子站在邊上，不停地叫他們快一點，漢子們也不氣惱，只是腳步快了一些，有幾個漢子甚至還開起玩笑來，他們臉上滿是陽光。

　　小麻雀看了一會，也有些厭煩起來，因為他們只有一個動作，就是把大包吃力地扛到肩上，再走到屋裡，實在無聊的很。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快樂，就飛到公園裡憂鬱女郎的身旁，向她請教。

　　憂鬱女郎想了一會，吃驚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以前，我見過許多衣着光鮮的女士先生，他們平靜地從我身邊走過，也有衣不蔽體的乞丐，腳步懶散地走來走去，晚上就躺在花壇邊的長椅上，眼裡充滿了絕望和無奈。”她又斂了一下眉頭，不太肯定地說，“也許是勞動讓他們感到了快樂，是的，勞動最光榮。”

　　“胡說，沒有人生來喜歡勞動，如果給我足夠的大米，我發誓，今生我將不再扇動一下我的翅膀。”小麻雀挺愛抬杠。

　　“也許你是對的，我很少和人爭辯。”憂鬱女郎平靜地說，“是啄木鳥就要上樹捉蟲，是烏鴉夜裡就管不住嘴，是蜜蜂就要釀蜜採花，是牛馬就要給人驅使，生活中沒有如果。”

　　小麻雀聽着聽着，就有些懨懨欲睡，人生不過如此。他想起一位先哲的話。在夢裡，他騎在柔軟的鵝頸上，他們沿着林中的空地散步，路邊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小麻雀被急救車的轟鳴驚醒，他揉揉朦朧的睡眼，問憂鬱女郎道，“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

　　憂鬱女郎指指遠處的鐵欄杆，對小麻雀說，“看見了嗎，欄杆外有一個拐角，總是引發許多交通事故，出了事就往急救中心送，這是我這個月第九次聽到這種聲音了。”憂鬱女郎見慣了人類的苦難，現在她的聲音很平靜。

　　小麻雀飛過去，他看到一輛轎車的前蓋已經變形，窗玻璃碎了一地，地上有濃濃一攤黑血，一輛貨車靠轎車停着，幾個交警在現場做勘查。

　　小麻雀感到腦子有點眩暈，他不習慣這樣血腥的場面，就又飛走了。他飛到寧靜的動物園裡，

　　一隻丹頂鶴正用細長的尖嘴剔自己潔白的羽毛，她雙腳修長，舉止文雅，小麻雀想起同樣白凈的鵝來。那年夏天，他來到一個農夫的院子里，發現一隻美麗的鵝正在享用地上金黃的穀子，他剛好沒有吃午飯，就對鵝說，小姐，我可以和你共進午餐嗎？鵝沒有回答，只是“鵝，鵝”地叫了兩聲，小麻雀以為鵝“哦，哦”地答應了，於是就很愉快地啄起穀粒來，吃完就在鵝旁飛舞着，鵝也顛起腳掌，拍打着肥碩的翅膀應和，他們就這樣跳起歡快的探戈來，這樣的時刻實在美妙，他們跳着舞度過了整個夏天。秋天到了，小麻雀忙着搭窩，他把泥和乾草一點點的從草叢裡銜到高高的樹枝上，忙得不可開交，顧不得和鵝應酬，半個月以後，他再次來到院子里的屋檐上，鵝還是那樣歡快的叫着，小麻雀想，沒有我你也一樣快樂，看來在你心裡，我也是可有可無的了。他這樣想着，眼睛里充滿了憂傷，他撲騰的來到鵝身旁，嘰嘰喳喳的問，鵝，你願意和我一起棲息在高高的樹枝上嗎？我已經在那裡安了一個家。鵝沒有說話，只是扇了一下翅膀，她太笨重了，飛不起來，哦，原來你是留戀陸地，而我卻屬於無際的天空，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往日的快樂舞蹈只是虛假的逢場作戲而已。小麻雀傷心地飛走了，從此再也沒有飛回來。

　　小麻雀回憶起自己酸澀的戀情，內心鬱結了無限的憂傷。他離開讓人落淚的動物園，歇在憂鬱女郎的肩頭，看着她憂鬱的眼神，他同病相憐起來。

　　“小麻雀，你剛才去了哪裡，怎麼半天也不回來？”憂鬱女郎輕聲責怪道。

　　“哦，沒什麼，看到一位小姐，疑似舊時相識，就多看了幾眼。”小麻雀平靜地說。

　　“想不到你還挺懂幽默，哎，你看，前面樹上有隻夜鶯……”憂鬱女郎嬌柔地說，小麻雀沒有答話。他太困了，需要休息。

　　第二天清早，一個小男孩在公園裡戲耍，他發現憂鬱女郎腳下的草叢裡有隻小麻雀，它的身子已經僵硬，雙眼緊閉，爪子蜷起，就很吃驚地拿着它細看，這是它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和一隻小鳥親密接觸，他這樣興奮地觀賞着，一旁晨練的爺爺厲聲喝斥道，“快扔下它，孩子，這鳥身上沒有傷口，肯定是得病死的，小心它身上的病毒傳染你！”小男孩是個聽話的孩子，聽到爺爺的話，就把它扔到了路邊。一隻流浪狗跑過來，歡喜地把它叨走了。

　　人們看到憂鬱女郎的眼角滲出了殷紅的血跡，這是往日沒有見過的，以為自己堅持不綴的晨練感動了憂鬱女郎，於是將此這事當成新聞一樣到處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