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月亮

　　羿從月亮下來的時候，只把嫦娥一個人留在月亮上了，從前，月亮是他們二人共同耕作的田地，現在只是嫦娥獨自的居處。

　　不知道羿為什麼要離開月亮，是人間的煙火吸引他嗎？是他難以割捨昔日的生活嗎？是他思念故鄉，難以忍受思鄉夢的折磨？也許吧，也許這些都有一點點吧，但他確想要看一看那個夢，那個夢中的故鄉，於是他就只能回到故鄉。

　　也許生活從來不是他所認為的那樣，而月亮是漸漸地就在他身後了，涼風習習，吹着他寬大的衣袖，灌滿了風的衣袖鼓漲起來，就像是兩隻翅膀。星光在遠，而星光永遠是那付冷漠的神情，讓人不感覺親近，羿也不感覺親近。弈在離開的時候，嫦娥正在熟睡，他輕輕地下床離開，沒有驚動她，在他即將出門的一瞬，他回頭，看到躺在床上睡着的嫦娥裸露着的肩膀和一塊胸脯，他又輕輕地走過去給她掖了掖被角，然後他便決然地出去了。

　　他飽吸着夜的涼氣，大步一躍，他便飛了起來，感覺身子輕飄飄地，原來飛翔是這般輕飄么？他已久違了飛翔，甚至已不習慣這飛翔了，因為長久以來與嫦娥在一起，他已沒有飛翔過，但他很快找到了感覺，適應了自己飛翔的姿勢，他把兩臂伸展，鳥一樣，他感受着一種自由飛翔的美，還有那種涼露菲菲欲沾衣的感覺。

　　飛了一陣，他想起了嫦娥，她還在熟睡着吧，並且做夢吧，但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樣的夢，不知道她夢見什麼，因為即便最親近的人也很難知道對方的夢。

　　星光真是太遙遠了，夜色也是溶溶的黑，純凈的黑，這黑沾不到他身上一點，他還是一個本色的他。頭頂上一顆流星正從空中劃過，拖出一條光的尾巴。羿看到月的光輝正漸離他遠去，那種冷月的光輝，讓他感到一絲寒意，就是這寒意促使他離開的嗎？他不能確定，但他也不能否定。與嫦娥一起耕作的那些日子又一一地翩然在他眼前浮現，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眶有點濕潤，是涼露的作用還是自己欲流淚的結果。他想起他與嫦娥一起種下的那些花草樹木，它們還靜靜地站立在那裡，使他傷心的是這些花草樹木一例是灰白色的，看上去朦朦朧朧的，像是月輝，是月輝，是月輝把它們染就，它們不能再是從前在故鄉時五顏六色地存在，紅是紅，綠是綠，黃是黃，有一種蓬勃的生機，而只是單一的灰白。環睹四周圍，他像在夢中，生活得這樣不真實。這讓他醞釀好久的美的心思有些落敗，也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能想象他會一直留在這裡，他尚且不能忍受這裡的單調、寂寞。這就是他為自己找到的逃離的原因。但他為什麼不叫嫦娥一起離開呢？是因為他缺乏信心，他難以啟口，不敢面對嫦娥。他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嫦娥，甚至嫦娥反過來會阻止他的離開，所以他默默地準備了好久，而並不與嫦娥打一聲招呼，此後，這月亮上面就只有嫦娥在獨自流着冷冷的清淚了，想到這兒，他也一陣哽咽。他想他是背叛了嫦娥，背叛了當初他們的約定，背叛了他們從前在桂花樹下發誓並許下的諾言。他內心不禁感到一陣孱弱，雖然這樣他還是得離開，不，是逃離。他的行囊里已準備了嫦娥一縷青絲，作為他想起她時的念物，那是一次他在幫助嫦娥剪髮時悄悄藏起來的，嫦娥的青絲好長喲，長得像是掛在山間的瀑布，而且有一種天然的幽微的芬芳，那也是治療他失眠的良藥，在他失眠的時候，嗅着她的發香，他就能睡著了。他也帶了一些月亮里的花草，希望在帶回故鄉時在太陽光下它們又能喚發出那五顏六色的絢爛來。他喜愛這些真實的生活，他不想一直生活在虛幻中。這正是他與嫦娥不同的地方。嫦娥是一個固執的相信夢想的女人，當然，她也相信愛情。

　　羿持續的飛翔，懷着一種渴念。離開月亮已很遠了，而另一面，故鄉的影子正逐漸清晰，並呈現出大致的輪廓。他想自己一定是飛翔了很久吧，幾天，幾月，幾年，他感到自己有些疲倦了，但歸鄉的喜悅又攫住了他的心。他的臉上已蒙了一層白霜，鬍子上也是茸茸的白霜，這樣子看上去已是一位老人。這些年與嫦娥在一起，他確是感到自己在變老，不再謀求進取，生活喪失了方向，顯得心灰意冷，他一直沒有把月亮做為自己一生相守的家園。他離開月亮，把偌大的一個月亮獨自留給了嫦娥。

　　是在一個黎明時分，羿想象着自己風霜滿面就要親吻故鄉土地的一剎那，他噙在眼角的那一顆斗大的淚珠終於掉落下來，他說不出內心究竟是喜悅還是悲傷，他感到自己的內心輕鬆了許多，又頓時沉重了許多，他還得面對地上的一片詰難聲：“嫦娥呢？為什麼是你一個人回來，卻把嫦娥獨自留在月亮上？”他該如何回答，而他內心的隱衷又有誰能明白，好在故鄉的面積是廣大的，他自然可以隱身埋名在某一處荒野上，然後耕作，然後還得生活下去……但是不想這些罷，他是要回來了，並且要投入有着熱烈氣息的故鄉的懷抱了。

　　傳說，羿頸項上的那一圈珠子，就是嫦娥在一個夜裡託夢捎來，是嫦娥的淚珠所化，原來，嫦娥並沒有因愛生恨，仍記掛着那背棄了自己的男人，而在人世間有誰還敢站出來說，我就是羿呢？千百年來，都沒有這樣一個男人站出來說自己是羿。也許真實的羿自覺無顏面對世人，早已改頭換面，流落江湖之中了，或者歸於大化中也說不定。當然，這已是后話了。傳說畢竟是傳說，是不必當真的。

　　嫦娥至今還在月亮上面，唱着她的歌，這歌只要你聽，就能聽，她並且仍用水澆花，澆草，澆樹，並把清寒的光輝夜夜灑向地面，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哪。而羿呢，大約也回到了他的故鄉，實現了他的心愿。只是千百年過去，關於他們之間的故事，現在已很少有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