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畫

　　駝子從小就想當個畫家，一次車禍毀滅了他的理想，還使脊椎骨嚴重變形、萎縮，成了一個外形醜陋的駝子，只好到火葬廠去當畫工——握的還是畫筆，不過，是在死人臉上描畫。

　　一個與死人打交道的人，又如此醜陋，自然沒人願意接觸，駝子也從不與人交往，終年縮在一間黑漆漆的小屋裡，埋頭畫呀畫，不知畫些什麼？他整天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就是在給死人化妝的時候，也是一臉木然，除了多一口氣，跟一個死人也差不多。

　　一天，警車拉來一具女屍：這是一個30多歲的女人，偶然撞見丈夫與情人偷歡，被姦夫淫婦亂刀砍死，面部被砍了十幾刀，砍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駝子照例準備為死屍化妝，卻被告知，姦夫淫婦畏罪潛逃，要等抓到兇手再火化。暫不火化也就不用化妝，駝子返身就走，遠遠看見那具蓋着白布的女屍被推進了冷凍間，死人見得多了，他已見怪不驚，這次卻有些反常，隱隱感到一股寒氣從白布下襲來，站在陽光下，他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

　　冷凍間與駝子住的小黑屋僅一牆之隔，床鋪就緊挨着那堵牆，也就是說，晚上睡覺時，駝子與冷凍的屍體也只有一牆之隔。多少年都這樣，習慣了，麻木了。自從那具女屍推進冷凍間后，怪事發生了，一連幾夜，駝子都夢見初戀女友，聽見她不停地喊自己的名字……車禍前，駝子也是一個英俊小伙，與一個叫阿慧的姑娘愛得死去活來。車禍不僅毀滅了他的理想，還斬斷了他的愛情，儘管阿慧發誓要伺候他一輩子，但他不想拖累阿慧。一個駝子，你還想吃天鵝肉啊？阿慧是個孤兒，從小不易，她應該有自己的幸福！駝子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勸說無效，只得以死相逼，硬是逼着阿慧做了別人的新娘。出嫁那天，駝子親手為她化了妝，讓所有參加婚禮的來賓驚嘆不已，讚不絕口，都誇阿慧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如今，已經沒人知道，駝子也曾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那是他唯一的戀情，刻骨銘心哪！多少年過去，他躲到死人堆里，就是想遠離阿慧，盡量不打擾她，怎麼又突然夢見她了呢？夢中，她似乎還一個勁嚷：“冷冷冷。”莫非，這跟隔壁那具女屍有關？

　　幾天後，畏罪潛逃的姦夫淫婦落入法網，案子結了，女屍可以火化了。駝子準備為女屍化妝，又被告知，這女人沒有親屬，不開追悼會，不必化妝，拉去火化就行了。沒駝子的什麼事，他轉身就走，恍惚間，聽見半空中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他腳下一頓，想到奇怪的夢，又扭頭問了一句：“這女人叫什麼名字？”不知是誰回答：“施慧。”猶如一聲炸雷，駝子渾身一顫，一下定住不動了：天哪，幾天來，與自己隔牆共眠的，難道會是初戀女友阿慧？

　　沒人留意駝子，火化工推起女屍就走，已經走到火化爐前，駝子突然瘋了似的追來，一把推開火化工，將女屍推進了悼念大廳旁的化妝間。眾人莫名其妙，駝子吃錯了什麼葯，還要給女屍化妝？無論誰問什麼，駝子不理不睬。廠長聞訊趕來：“跟你說過了，她沒有親屬，不開追悼會，不用化妝！”駝子一瞪眼，幾乎是歇斯底里吼叫：“我就是她的親屬！我要為她開追悼會！所有費用，我出！”廠長大惑不解：“你是她的親屬？什麼親屬？”駝子打死也不說了。眾人感到不可思議，從不與人交往的駝子，也有親屬？這傢伙平時一聲不吭，看不出，居然這麼固執，膽敢跟廠長吹鬍子瞪眼！

　　眾目睽睽之下，化妝間的門關上了，將所有的驚詫都關在了門外。駝子暗暗祈禱，但願這只是一場虛驚，白布下不是他的初戀女友，而是另一個叫施慧的女人。可惜，當他顫顫抖抖掀開白布，還是從女屍脖頸下一顆紅痣確認：這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女屍，就是他心目中那個叫阿慧的女神！儘管整天與死人打交道，駝子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對姦夫淫婦下手太狠，面部像剁南瓜一樣，砍得連五官都分不清……一瞬間，駝子感到萬箭穿心，痛悔不已：本想讓阿慧幸福，讓她嫁個肢體健全的男人，誰想，嫁了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不但不幸福，還慘遭殺害！剛到火葬廠時，駝子還有一個念頭：火葬廠是人生的最後一站，遲早有一天，會在這裡等到自己的心上人，再為她化一次妝——萬萬沒想到，她來得太快了！

　　以前，一具屍體，幾個小時就化妝好了，這次，駝子用了整整三天。清洗面部，以前用的是消毒水，這次，駝子用的是淚水、花露水，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把女友弄痛了。然後是皮肉縫合，一針一線，繡花一樣精細，每縫一針，駝子的心就像被錐子扎了一下，血流不止。化妝的時候，駝子已進入一種忘我境界，想想畫畫，畫畫又想想，回憶女友以前的音容笑貌……三天，駝子好像成了仙，神情專註，不吃不喝，誰敲門也不理睬。

　　三天後，駝子把化妝好的女屍推進了悼念大廳，不少人跑來看稀奇：那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女屍，變成了眉清目秀、驚鴻一現的仙女！只見她躺在鮮花叢中，香氣襲人，面部看不出一絲縫合痕迹，笑容燦爛，勝似電影明星。只是，駝子一下蒼老了許多，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父親為女兒送葬，可以想象，他花了多少心血？

　　追悼會只有駝子一人參加，照樣送花圈，照樣放哀樂，照樣致悼詞，照樣三鞠躬，所有程序一樣不少，一絲不苟。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平時邋邋遢遢的駝子，竟鄭重其事颳了鬍子、西裝革履，打扮得像個新郎，偏偏胸前又掛着一朵白花，實在有些滑稽。駝子這是瘋了？致悼詞時，誰也聽不懂駝子說些什麼，只見他捶胸頓足，痛不欲生：“我悔呀，不該以貌取人，不該讓你嫁給那個畜生！我應該娶你！我糊塗，我是罪人，是我害了你呀！兇手抓到了，可我不解恨哪！我要替你報仇，當著閻王老爺的面，抽他的筋、剝他的皮！”最後，只見駝子彎下腰，深情地吻了吻鮮花叢中的女屍，然後，迎着眾人的目光，把女屍推到火化爐前，交給了火化工。

　　火化工目瞪口呆，這哪是一具屍體，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個笑容燦爛的女人似乎只是睡著了，只要輕聲一喚，她就會翻身爬起來。火化工久久不忍動手，用詢問的目光盯着駝子，駝子咧了咧嘴，給了火化工一個古怪的笑容。

　　火化工一聲長嘆，這才將女屍緩緩推進火化爐，誰也沒想到，就在爐門打開、爐火熊熊的一瞬間，駝子一聲大叫：“阿慧，我來了！”緊接着，他冷不防一個魚躍，以驚人的速度撞進火化爐……緊急停爐、熄火，為時已晚，無濟於事。廠長聞訊跑來，含淚作出一個決定：“駝子這是深思熟慮、早有準備啊！成全他吧，兩人一起火化——點火！”爐火重新熊熊燒起，火光中，駝子終於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願望，與心上人緊緊擁抱，永不分離……

　　事後，大家才得以進入駝子那間黑漆漆、有些神秘的小屋，只見牆上掛滿了畫，全是一個女人不同時期的肖像畫，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這個女人，就是那個送來火化的女人！大家這才恍然大悟：駝子與那個女人之間，一定有一個非同尋常、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駝子與那具女屍一同火化，骨灰合在一起，自然也葬在一起，這大概正是他的心愿吧？畢竟不是夫妻，碑文不好寫啊！索性，只在墓前豎了一塊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如同一張白紙，遠在天國的駝子，可以盡情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