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還魂土

　　劉大明趕着馬車行進在崎嶇山路上，邊走邊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路。這條路曲如長蛇，異常難行，所以被稱為“蛇嶺”。馬車上，裝着幾口粗笨的大瓮。大瓮不值錢，可裡面裝的卻是值錢的東西。劉大明的老闆張文詳進深山收了古玩，可老婆突然打來電話，古玩店因賣假古董事發，有人鬧事。張文詳只好連夜趕回。這些新收的古玩，就讓一向細心謹慎的劉大明代為運回。大瓮里，別看都是缺口的碗，漏油的勺，可全都能賣大價錢。

　　一路上，劉大明小心行走。再拐兩個彎，就到了平坦山路。想不到，一個彎還沒拐過，車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怪異的男人。男人披蓑衣，戴斗笠，活脫脫一個漁翁。這大太陽照着，這身打扮，豈不是神經不正常？

　　勒住馬，劉大明問他想幹什麼？男人聲音嘶啞，說要些還魂土。老母養他不易，不能盡孝，他連臭蟲都不如。

　　劉大明微微有些吃驚。他怎麼知道自己的瓮里有還魂土？說起這還魂土，劉大明還是這次才開了眼。以前只是在書上看過，這次進深山才知道，蛇嶺風俗，安葬老人必須用還魂土。所謂還魂土，就是古墓中用來吸收潮氣、經過特殊處理的草木灰。傳說用壇裝了草木灰陪葬，能讓死人長聞煙火氣，早早還魂投胎。而古墓中發掘出的還魂土，再加上新鮮的草木灰，放入死者棺中，則意味着死者世世輪迴。還魂土在當地價格昂貴，一罐土，頂幾口棺材錢。

　　劉大明猶豫了。這可都是老闆的東西，張文詳信任他才交給他。可看着眼前的男人，尤其是一聽說他用還魂土葬母，劉大明就心軟了。他的母親，也有七十多歲。換成自己，用命來為母親安魂都願意的。這麼一想，劉大明馬上揭開大瓮，從一隻瓷壇中舀出一碗還魂土。這碗土，恐怕得上百塊。

　　男人小心翼翼地端着土走了。劉大明嘆了口氣，自己掏出一百塊，塞進罐子里。

　　接着趕車前行，劉大明慶幸自己生自農村，從小跟老爹學會了趕馬車。想不到，現在竟派上了用場。天高雲淡，他真想好好吼一嗓子。但是，沒有等他吼，馬車突然猛地一顫，軲轆似乎軋到了什麼東西！大青馬高高地揚起蹄子，劉大明坐立不穩，一下子從馬車上跌了下來。山路狹窄，不過是剎那間，他整個人滾下了山坡。

　　劉大明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完了。

　　太陽當頭照着，烤得人一身身地冒油汗。劉大明不知昏迷了多久，終於醒了過來。他站起身，發現自己身上只有些皮外傷。這麼高的山坡滾下來，竟沒有骨斷筋折，真是異事。

　　他四下里看看。身後是一株合抱粗的松樹，松樹旁邊是一座墳。原來，是它們救了他。松樹枝葉茂密，看上去至少有幾百年的歷史，後面的墳，卻已經被風雨侵蝕得破敗不堪。

　　繞着墳走了兩圈，劉大明感到奇怪，這墳，為什麼會建在半山腰？莫非，為了風水？他記得古書記載，好像南方黑水一帶有這風俗，稱之為“腳蹬川、頭頂天”，是風水絕佳之地。但這是北地，北方少見這樣的墳墓。

　　呆坐半晌，劉大明艱難地往蛇嶺路上爬。過了約摸小半天，他終於爬回到馬車旁。大青馬還在原地待着，真是匹好馬。看看車軲轆，竟然是軸斷了。劉大明嘆口氣，從路邊找來斷木，暫時換下壞軸。邊趕着馬車前行，劉大明邊在心裡說，將東西運回城，一定來重修古墳。哪天再有路人出事，這墳沒準還能救人一命。

　　回城之後，向老闆交了差，劉大明跟張文詳請假，要再去一趟蛇嶺。張文詳問為什麼？劉大明只是含糊地說要去還個人情。

　　備齊了開山鎬等用具，又背了攀岩用的繩索，劉大明很快就回到了蛇嶺。

　　下到古墳跟前，正是清晨。

　　劉大明先將原來風化過的殘石悉數挪開。太陽升起來，他看到眼前露出灰色石棺的一角。盯着石棺，劉大明心裡突然一陣怦怦直跳。跟着張文詳收古玩這些年，見過了不少寶貝。哪怕是窮苦人家的陪葬，只要年代遠了，也能賣個好價錢。看這石棺的質地，分明是達官貴人才用得起的質料。想來，這棺材中，定有不菲的金銀寶貝。劉大明越想手心越痒痒。母親七十歲了，身體多病。妻子嫁給自己十幾年，也沒享過什麼福。尤其是聰明伶俐的孩子，拿不出錢，只能上城中村裡最不像樣子的學校。如果有了錢，老母就能安享晚年，妻子也不必再去做工，孩子更能讀所好學校。劉大明的手漸漸伸了出去，就要碰到了石棺。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刮起來，劉大明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粗壯的松樹，竟發出只有樹林里才有的一陣“樹嘯”，那是樹枝搭樹枝發出的聲音。劉大明打個寒戰，猛地站起身，突然推動長條石，蓋上了棺材。他心裡暗罵，劉大明啊劉大明，你難道要做欺心滅祖的蠢事？挖絕戶墳，你還算是個人？

　　往手心裡吐口唾沫，劉大明開始修整石墳。用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一直到天黑透，劉大明才將墓修整好。下山時，他又發現了一塊斷碑，上刻“李文照之墓”。這是曾立於古墳前的碑？

　　下到谷底，沿路前行。一直看不到人家，劉大明心裡發毛了。山裡有猛獸毒蟲，這山下的路他又不熟悉。想想，劉大明索性坐下來，吸了根煙。星光滿天，遠處隱隱傳來狼嗥。片刻之後，他站起身，突然看到遠處有隱隱的燈光。劉大明心下大喜，馬上打起精神，朝着燈光處走去。

　　約摸半個多小時后，劉大明來到了兩間草棚前。上前敲門，來開門的男人，有些眼熟。劉大明仔細看看，一眼便認出，這是向他借還魂土的男人。劉大明心裡感嘆，做事不做絕，殺生留條后，這話真是千古至理啊！

　　男人很是熱情，說燈花爆了又爆，所以他早提前備好了酒菜，萬萬想不到客人是他。劉大明長舒一口氣，打量草屋。屋子十分簡陋，除了一炕一桌，幾乎別無他物。男人翻開碗盞，居然有酒有肉，十分豐盛。劉大明狼吞虎咽，風捲殘雲般，吃了個痛快。

　　吃飽喝足，又累又困，沒跟男人說上幾句話，劉大明倒在炕上便睡著了。

　　天光大亮，劉大明伸個懶腰起身，卻發現草棚里空空如也。桌子上還有剩酒剩菜，卻不見了男人。他的枕頭邊，放着一個兩尺見方的盒子，盒子上有字條，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字：盒子是謝禮。我要出趟門，一年後才回來。

　　劉大明搖搖頭，覺得古怪。這男人要去哪兒？竟然一年後才回來？不過，山裡雖是窮鄉僻壤，民風卻極淳樸。山民送給客人的東西，客人不收會被認為是瞧不起山裡人。再說回來，除了些山貨，山民也沒什麼東西可送。但打開盒子，劉大明卻禁不住大吃一驚。裡面，裝的是整整齊齊的瓦片。他拿出瓦片迎着陽光細看，上面的人駕馬車栩栩如生，看質地，看成色，都與漢瓦無異。劉大明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嚨口。要是漢瓦，一瓦千金啊！

　　走出草棚，劉大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城的。

　　那一箱瓦，果真是漢瓦，他賣給了博物館。博物館出價比黑市要低得多，但劉大明也賣了一百多萬。

　　有了這些錢，劉大明帶着家人離開了S市。回到鄉下，蓋起幾間瓦房，他搞起了養殖場。後來，他又回過蛇嶺，卻再沒遇到過那個送他漢瓦的男人。

　　回家途中，劉大明偶然遇到一個去蛇嶺考察的考古專家。他向老者講起漢瓦，由漢瓦講起還魂土，由還魂土又講到了古墳。當老專家聽到他提到“李文照”三個字，吃驚地說，他知道此人。如果他沒記錯，李文照應該是明朝大將文成忠的愛妾。明朝初年，文成忠被調往北地鎮守邊陲。因為家眷水土不服，來了沒兩年便回了南方原籍。文成忠在北地遇到才女李文照，隨即納妾，後來生子。李文照跟了文成忠十年，染疾病故后，被葬於一個叫蛇嶺的山坡。為讓她永遠守住後世風水，安葬時沒有放置還魂土。其子至孝，蓋草棚兩間，守護亡母墳墓。因為不能還魂，每到母親祭日，他必穿遮陽蓑衣，向人祈求還魂土……老專家搖搖頭：這都是野史傳說，應該不足為信，想不到，竟是真的？劉大明呆了半天，突然明白那男人為什麼說要出門，一年後才回來。

　　車到了S市，老專家下車，劉大明猶豫一下，也跟了下來。他想去看看張文詳。

　　見到劉大明，張文詳十分高興，一定要拉他喝酒。兩人坐在小飯館，邊喝邊聊。張文詳向劉大明講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一樁奇事。約摸三個多月前，他又去了次蛇嶺。待了兩個月，卻一無所獲。令人意料不到的是，歸途中，竟意外購得一罐價值連城的漢瓦。當時他興奮難捺，連夜回城找人鑒定。不想，半路碰到個披蓑衣的瘋子，朝他要還魂土。他哪兒捨得給？那可是金貴的東西。夥計還朝那瘋子抽了一馬鞭。沒想到，回家之後，那一罐漢瓦竟都變成了還魂土。

　　“這事兒，你說怪不怪？心疼得我啊，十天半月都睡不着覺。”張文詳邊說邊搖頭嘆息。

　　劉大明愣了一下。半晌，他端起酒杯對張文詳說：“來，喝酒，喝酒！”